记得四五年前读过一本叫《一半明媚,一半忧伤》的书。作者讲的是民国时期风华绝代的女人们的爱情故事,陆小曼、孟小冬、张兆和等都是其中的主角。作者是女性,她以女性特有的直觉和现代视角,用细腻华丽的笔触,牵引我们体味他们的落寞,解读他们的惆怅。她们的情感故事和人生经历,或凄婉,或无奈,或哀怨,或浪漫,险些让人掩面唏嘘。
孟小冬出生梨园世家,一代名伶,有“冬皇”之称,她本是与“伶王”梅兰芳同台联袂的生角泰斗,在京城也是唱破天的人物,却因梅先生而半生潦倒。按现今的说法,“冬皇”是劈腿的人物,孟小冬硬是把自己劈成了梅兰芳的第三房,也劈出了轰动当时剧坛的一段所谓佳话。梅孟互成“佳偶”后,孟便收起行头不再登台了。孟专事相夫,做个知性的家庭主妇倒也罢了,只可惜天不遂愿,做了人家的“夫人”,却死活进不了梅宅,梅兰芳拗不过母亲,只得藏娇另处。梅母出殡时,孟想披麻戴孝,借此争个名头,却被梅的二房堵在了门外。可是,这窝心的日子也没能延续下去,所谓的“佳话”最后还是仳离而终。后来,佳偶成了怨偶,不仅做不了朋友,“冬皇”甚至连“伶王”的颜面也懒得见了,更不说像往日那样,在戏台上阴阳颠倒,鸾凤相错地演绎人间悲喜。
如果不是与梅兰芳有过一腿,孟小冬后来也许不会嫁给杜月笙,成了流氓大亨的落魄媳妇。杜月笙去世后,孟数着杜月笙分给她的两万美元的遗产打发余日,终老的时候,孟颜容憔悴枯干,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表妹在侧。
陆小曼是徐志摩死缠烂打才抱得美人归的。一个是上海滩交际场所的淑女名媛,一个是浪漫得不知人间烟火的大诗人,丽人才子缠在一起,一如孩儿们过家家,一天有四季,早晚不同天,日子过得似乎风生水起,当波澜归于平静,诗人疲于奔命地挣银子,也无法满足陆小曼无度的挥霍。“轻轻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诗人走了,人间四月天里风雪漫卷,陆小曼的生活在跳跃式的起承转合中,随着华北平原上空的一声巨响,走进了无以言说的孤寂。徐志摩的遇难拯救了小曼的灵魂,她戒了鸦片,青灯守节,试图按徐志摩生前的设计,兑现夫君的愿望,无奈伤情至深,才情已无法穿过痛苦的城墙,也无往日的心境复制辉煌和绚丽,最后只得与人过着同居的生活,并潜心编成《徐志摩全集》,其中的跋《编就遗文答君心》,字句比祭文还凄切,其悔恨之情覆盖了几多辛酸的细节。
如果说,孟小冬和陆小曼的悲凉是血写的,每个绚烂的情节中,都有一股子粉饰不过、遮挡不住的哀伤,那么张兆和的哀怨和困惑,则像瓷器彩釉中的浸染色,似有非有,若隐若现,其中有几许悲喜,只有她自己知道。
九如巷里的张家四姐妹,个个了得,都属大家闺秀,后来都是好鞍配好马,但遭际各异。张兆和和沈从文结了一世的姻缘,其关注度远高于其他姐妹。相对张兆和的家世和殷实,湘西凤凰城的沈无疑就是十足的土包子和穷书生。可土人自有土人霸蛮的土办法,穷书生自有不须破财的酸伎俩,沈一面寻死寻活地用海盟山誓的“文弹”强攻张的感情城门,一面在外围统战张的家人,再搬出校长胡适说媒。沈湘音重,也无一纸能摊到桌面的毕业文凭,但他毕竟才华横溢,又是胡校长器重的主,这门亲事还有不成的理?张兆和最终虽然是摇了白旗,成了沈从文的媳妇,但一生都是成了沈先的精神主宰。
遗憾的是,沈张的爱情,与其说是现实的爱情,不如说是书信上的爱情。沈在西南联大期间,张宁可孤居北京,也不往西南,即便她后来到西南小住一时,也是在联大外面歇息,让沈教授汽车马车连轴转。分居期间,总是沈隔三差五地寄来几张写满孤独的纸片,张也少有回应。解放后,抑郁不堪的沈在北京疗养,同样是只有沈的书信来,不见张的鸿雁往,张也从不曾探视,以至阴柔的沈先生发起了牢骚——“你爱我,与其说爱我的为人,还不如说爱我写信。”值得玩味的是,距沈教授发牢骚三十几年前,张兆和也用“是因为他的信写得太好了”,诠释了当初芳心暗许的缘由。这爱情长篇中的一“序”一“跋”相隔了几十年,它是否就是他们心与心的距离?难说,也不敢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张兆和一生为什么不喜与夫君团聚?坊间有传说,张兆和有过精神出轨,沈的感情也曾经发过炎。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毕竟在共同的空间和各自的精神世界里,熟悉着你的熟悉,陌生着你的陌生,携手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人生。晚年的张兆和在整理《从文家书》时,在《后记》中这样写到:“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的几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
两条鱼在水体并不丰盈的池塘里以沫濡之而生存下来,就必定有灵魂的相知相通?未必。对此,有后人如此感叹: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说粗俗一点,就是既然剃头挑子一头热,不如一拍两散。
人的生活都有两面性,左边若霞,可能右边如烟,俗人、名人都有这一劫。那年,我去西藏,看到大昭寺里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不能不想到文成公主。第二天,我站在松赞干布故里巨大的牌坊下,感知吐蕃王寻亲的苦心,感知文成公主承载藏汉和之亲、传播藏汉文化的悲壮,感知公主远离故土的念想。心想,文成公主此番一去,长安的夜雨就没淋湿公主鎏金的披肩?公主的心野是否也在生长沉郁的青草?此去千山万水,此去经年累月,我还能回望长安城头的旌旗?还能闻吸大唐王朝恢弘的气息?吐蕃的君王是否有高原蓝天的俊朗和绵绵神山的粗犷?未知!未知!当自己的婚姻和爱情被当作宏大叙事的依托后,当事者的内心真的就永远是若霞的天空?若是,爱情就太诡异了。
文成公主是伟大的,一个人承载并履行了崇高历史使命,历史不该忘记她,但其中的舍弃、付出,她就没有一丝的悲凉?有的悲凉是大河急流,摧枯拉朽,无以拒防,有的悲凉是深岩溪水波澜不惊,却凉得彻心彻骨,无以言表。
这个世界上,悲凉者总是女性居多,这与以雄性为主的传统文化有关。雌性总是附着,女人因男人而贵,女人腾达了、富有了,必定是用色相换来的,这种近乎偏见的认知总有市场。咋一看,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实,但终归是性别歧视。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男人有的是心理优势。我们的国土上有太多的望夫石,女人痴心地站在那里,坚守成一柱枯石,没等到望穿秋水,那人却另栖芳枝、儿女绕膝了。这一幕幕的活剧,不断强化出一个个忠诚、贞洁的版本,由此再孵化出另一出由女人主演的无望等待的折子戏。
古代有立贞节牌坊的恶俗,男人走了,女人还在那里守节,把自己的一生吊在一棵树上,男人可以滥情滥欲,除满足与生俱来的占有欲,还着实另外赚了一把心里外快。这贞节牌坊看似为女人立的,实则是为了男人。只可惜这种心理上的赚头,对只图实惠的男人来说,无所意会,而傻乎乎的女人还靠着贞洁牌,自得其乐自己扛起着标本的大旗。你说悲凉不悲凉?
若霞的红颜未必薄命,薄命者必定忧伤,女人也好,男人也罢,谁也无法料定自己不会忧伤,若多些做人的定力和本真,忧伤和悲凉是不会铺天盖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