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华区书林街59号,金马碧鸡坊有一家逼格很高的宾馆,它的名字,叫做书林别院。开这家店的老板姓邓,一个八零后的姑娘。邓小姐说话声音很低沉,时常点上一根烟,她用两只手指捏着烟,一根下来,仅抽几口,任凭烟点完,呆呆地看着远方,不说话。
邓小姐曾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却厌倦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自己用所有的积蓄开了这家客栈。客栈逼格很高,安静复古,门栓是木头的,客栈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脑,却有书房和茶室。露天的地方,有几张桌子,摆上几瓶酒,既能听到鸟叫,又能感受到春意,加上酒和故事,让人心旷神怡,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
人们说,一家客栈的装饰就是一个老板的灵魂,我看到的书林别院,是邓小姐的孤独冷傲,又是她的热情好客,总之,是这个有故事女人的世外桃源。
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却没人听过她的故事。
我有一群云南的朋友,他们与这个俗世的规则格格不入,但他们一直笑着,微笑幸福的活着。
那天晚上,我们哼着歌,听着民谣,喝着黑啤,在天地之间,我听完了小云的故事,听完了老牧的传奇,也看到了邓小姐的泪水……那个春天,在书林别院,一个旅人的栖息地,一个喧闹的世外桃源,与一群热血青年席地而坐,我喝着酒,听着他们的故事,眼泪不停的流下。
02
一年前,我的好朋友小南从部队退役,一个人奔去云南和缅甸的交界处当志愿者支教,那个“学校”没有教室,没有黑板书桌,只有几个来自四面八方热心的老师,他们用雨衣塑料袋搭了一个教室,石头木块组合了课桌,教室里零零散散的坐着八十多名学生,他们大多数6岁到10岁。
此时,缅甸那边,战火纷争,时不时的,炸弹从那边飞到这边。这八十多名学生,许多是孤儿,父母许多都被这些无情的炸弹炸死炸伤,他们本可以茁壮成长,却因为战争变得无依无靠、无家可归,只能靠着志愿者的爱心获取和未来相关的知识,可是,当危险靠近,许多爱心变成了鲜血,许多热血变成了悲剧。
我的兄弟小南,小云,和老牧都是那个地方认识的。
他们在那个地方,吃着野菜,采野蘑菇,白天教孩子认字读书,晚上住在一起侃大山,他们时常听到绵延不绝的战火声,当枪炮声越来越近,就不得不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几天后,因为粮食短缺,小南和老牧几个人越过一座山采蘑菇,却不小心越过了缅甸的边界。其实,边界没有明显限制,在那个战火纷飞的边境,谁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和平的界限。他们翻过山,只为找到维生的粮食,忽然遇到缅甸军队,想跑已经来不及,枪被上膛顶在他们头上。
缅甸军方以为他们是偷渡的叛军,于是把他们押进了缅甸监狱,在那个见不得阳光的日子里,他们清汤白水地数着每一天,他们期待地看着外面,希望有好消息来,却迟迟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被关在一间小屋,看不见阳光,只能从一间小窗看到一丝亮,有光时是白天,无光时是夜晚。日日夜夜,数不清过了几天。
小南问老牧,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支教?
老牧叹了一口气,说,为了去找最自由的自己。
03
老牧坐在我面前,杯子里满满的酒,他喝的满脸通红,边上坐着是他的老婆。
老牧住在云南的一个小村庄,那个村里治安差教育跟不上,他在最年轻的日子里进过两次警察局,每次都是跟人打架,他出手狠,从不考虑后果,每次下手,对方必定倒下。
一次,他看到一群男生正在非礼一个姑娘,他看不下去,从怀里拿出刀冲了过去,一个人和一群人搏斗。那群人不是他对手,打到最后,都跑了。他打到红眼,竟拿着刀架在了最后没跑那人的脖子上,刀浅浅陷入那人的肉体,血开始流。
老牧告诉我,那一刻,他很想把刀用力滑下来,就这么自由地随着心走一次,可是,他挺住了,他一脚踢开了那个人,扶起了衣着被撕烂的姑娘,送她回家。
回到家,才发现他身上全是伤,左边衣服肩膀处已经被血染红,他的老婆哭的稀里哗啦,骂他混蛋,他却冷冰冰的说,别哭了,我又不是死了。
他和妻子十多岁订的亲,在那个小山村里十多岁订亲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可是,自己都还单纯的像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承担男人的责任,很快,他有了两个孩子,虽忙碌,但却对自己的将来充满着疑惑。
久久的疑惑和莫名的压力,终于让他崩溃了,他决定来这最危险的地方支教,他想去最危险的地方,去看战火连绵的世界,去感受没有任何限制的混乱,他说,或许,这种刺激,才是最自由的。
老牧讲完这段话,疑惑地问了我一句话,说,尚龙,你读书多,告诉我,什么是自由?
我说,我认为的自由,应该是先经济独立,再灵魂自由吧。
他说,你觉得你自由吗?
我点点头,说,还行,你呢?
他说,我一开始以为自由就是无拘无束,后来,我开始明白,真正的自由是相对的,它也伴随着责任和爱。
他们三个被缅甸关押了45天,经过多方努力,被批准回国,老牧回国时,老婆带着孩子在村口迎接他。
两人刚见面,嫂子冲过去边打边哭,嘴里不停的说离婚不过了,而老牧只是一把抱过她,搂着她说:我再也不离开了。
老牧喝完杯中的酒,我问他,你还会去这么远的地方寻找自由吗?
他说,应该不会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不想再飘了,想回家了。
他抓住妻子的手,说,她在的地方,就是家,有她的地方,才有自由。
我转身看着这个女人,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幸福的泪水,她笑着,仿佛在说:死鬼,不要再说这段你不堪的日子了,咱们好好幸福地生活吧。
此时,夜已深,春天的风吹的人很清醒,在这些故事下,我想,谁也不会被酒精弄醉。我打开手机,放起了赵雷的《南方姑娘》,大家随着音乐哼着歌,邓小姐再一次点燃了烟,老牧搂着妻子闭上眼,小云忽然哭了。
我笑着问她,你哭什么?
她说,我南哥哥也喜欢这首歌。
04
小南从缅甸被放回云南后,就跟小云在一起了。
小云喜欢撮合别人,支教那几天,她给大家做饭,给大家洗衣服,教孩子语文,除此之外,她总笑嘻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把周围的人互相撮合,她不停地撮合着小南和另一位老师,每次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小南都嫌弃的看着小云,说,你不要整天神经病好吗?
小云说,我怎么神经病了!
小南不好意思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云疑惑地说,她有这个姑娘好看吗?
小南说,我不知道,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姑娘。
小云没读过太多书,除了一般的汉字,也就会汉语拼音了,可她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当她看到这里八十多个孩子无家可归、需要帮助的新闻,就毅然决然地来了。
小云不知道小南在暗示他,她还以为小南在北京已经有了一个订过婚的姑娘陪着,于是,小云不再问了。
45天后,小南被放出来,小云哭着去接他,小南一把搂住她,说:小云,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小云泣不成声,不知道该哭还是笑,眼泪滴到边境干旱的土地上,感动融化着震天的枪炮声,她不停地点头,仿佛一直在等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今天是他被关押结束的日子,也是他们爱情开始的时刻。
小云讲到这里,指着锁骨上的纹身,跟我说:龙哥,你知道这个纹身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
她说,这是反战标志,我刻的时候,是希望这个世界不再有战争,希望世界永远都是和平的。你知道每次别人看到这个纹身怎么说吗?说你怎么刻了一个飞机,还有人说,你怎么刻了一个奔驰标志,我真的服了,这是反战标志,你才刻奔驰,你全家都是奔驰。
我说,别难过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经历这么多故事。
小云翻开手机,昏黄的灯光下,她给我看那时的照片,手机里有一年前孩子的笑脸,有那时孩子写的歪歪扭扭日记,还有她和小南的合影。小云边给我看,边嘻嘻哈哈地笑着,她像一个孩子一样,一直单纯着,幸福着,就像从来没有被这个世界伤害过。
我想,还是小,没有经历什么事情,才会有这么发自内心的笑。
她喝完了面前的酒,安静地说,龙哥,现在我和小南都分手了,战争还没结束,你说,是不是很造化弄人哦。
我问,你想小南吗?
她说,想啊,我特别想我南哥哥,不过,有些人这辈子不见比见更有意义,我希望他一切都好,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幸福着就好。
那天晚上,邓小姐故意把书林别院的亮灯都关掉,只留下我们这里的灯光,那光亮照到小云的脸上,亮到我清楚地看到两行泪流下来。
邓小姐说,尚龙,我这家客栈可能过段时间就要被拆了。
我说,这么美的客栈,你花了这么多钱和精力去装修,不可惜吗?
她说,不可惜啊,因为,她毕竟曾经存在过,曾经壮丽过,没结局比有结局或许更有意义,更永恒。
我点点头,说,就像爱情一样。
小云喝的微醺,说,对,就像爱情一样。
05
小云说没有结果的爱情比有结果的爱情更让人难忘,我是同意的,就好比没有结果的故事比有结果的故事,更让人难忘。
20岁那年小云被指腹为婚,那里的农村,如果二十岁没有孩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长辈更不能容忍十六岁还不谈婚论嫁。
于是,正当她花容月貌,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时,生活闯来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
那年,小云怀孕了,双胞胎,一个宫外,一个宫内,宫外的必定保不住,只能想办法保住宫内的。
小云知道后,没哭,只是怕。此时,她还没有结婚。
很快,因为两个孩子都逐渐变大,她不得不接受刨腹产手术,我不敢想象二十岁的孩子,经历的这一切。那些痛苦,是一般人无法忍受的,更可怕的是,就在这紧急的关头,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手术在台上进行了三个小时,当地医疗条件差,医术不好,三个小时后,两个孩子没有一个被保住,一番折磨后,小云再也无法生育。
二十多岁,正值花季年龄,本应追求诗和远方,却被生活推到悬崖,她的父母知道后,最快的速度跑到病床,当看到女儿的眼泪,他们不仅没有后悔曾催女儿结婚,反而变本加厉,要求她必须马上结婚,嫁给这个渣男。
压力下,那个男人终于决定和小云结婚,只可惜,小云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笑容。
两人结婚一年,小云提出分手,在分手当天,小云笑着跟自己说,从今天起,我要一直乐观的去看每一天。
小云讲到这里,一直在笑,笑的那么甜,笑到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而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我把手搭在小云的肩膀上,说,别怕,至少以后有我们,我们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而她只是笑着,给我满上一杯酒,说:龙哥,我以为自己不再相信爱情了,其实我相信,一直都相信,以后也会相信。
我喝完杯中的酒,想说,你值得更好的。
06
那天夜晚,我感动了很多次,喝了许多酒,缓过来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多,虽然昨天跑了很多路,也上了好久的课,却无半点困意。
书林别院里格外安静,我闻到了春天早上的气息,听到了鸟儿伸懒腰一般的鸣叫。
我举起杯中最后的酒,喝完,世界安静了。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么多故事,谢谢生活,谢谢你们,活着真好。愿我们都一样,无论世界对我们多残忍,我们都要乐观地活着。
邓小姐点燃了最后一根烟,老牧的老婆靠着他肩膀睡了,小云呆呆地傻乐着看着远方,就像看着自己的未来,邓小姐起身,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依旧那么冰冷,她转身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弹奏起一首慢慢的歌。
她说,这是写给一个人的。
我问他是谁。
她说,不重要,你们先听。
她弹了很多遍,结束时,已经是天亮,我要乘最早的航班回北京,预定的车已经停在了这家客栈。
我起身,笑着跟每一个人说再见。
我问邓小姐,这次很可惜,没听到你的故事,要不加个微信,你写给我看。
她说,不加了吧,我期待我们还会再见,再见的那天,我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还会有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看了看书林别院周围精致的装潢,拥抱了每一个人。
他们送我上车,上车前,我转身,跟邓小姐说,放心吧,我们还会见的。
邓小姐笑了,那是我整晚第一次看到她笑,笑的很温暖,充满希望那般。
我想,我不一定会听到邓小姐的故事,或许我们再也不会见,但我会记住这群人,他们用最坚强乐观的心,去面对这世界最残酷的外壳。至于邓小姐,就像我说的那句话一样:一些故事,没有结局比有结局更有意义。
愿这世界没有战争,只有和平。
愿这世界所有善良的人,都配有动人的美好。
愿我们能再见,那时,把彼此的故事兑着酒,微笑的撒到生活里。
愿我们每个人都好。
江湖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