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定是要做婊子的。
我叫吴晴——有道是:官人无信,商人无义,婊子无情——我是婊子吴晴。
我做婊子并不是因为我叫吴晴。
我叫吴晴并不是因为我做婊子。
这世界不是因为谁的名字就可以有做任何事的特权,甚至做婊子。可是,你知道吗,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我信命,信因果,信轮回,信观音,信佛祖,信上帝,信耶稣,信报应...尽管,我是个婊子。
我常常在黑夜中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爱上了抽水马桶,我在上面吸烟,读报纸,看杂志,唱歌,剪指甲,化妆,涂指甲油,讲电话,发呆,有时候也睡觉,我爱上了这只抽水马桶,它还漏水,滴答滴答的声音真是动听,我常常听着这美妙声音而忘记了我是谁,我是谁呢?突然一场噩梦的惊醒,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们的普遍称谓是妓女,形象称谓是野鸡,冠冕堂皇的是小姐,明确贴切的是三陪,老法也叫窑姐,舞娘。社会学者叫我们为性工作者——这是很尊重的说法。我喜欢叫自己婊子。我穿着高档的DIOR粉色累丝吊带裙和镶嵌钻石的水晶高跟鞋坐在星巴克里面喝咖啡的时候,每个男人都在向我张望,我的美是那么的耀眼与出众,不凡与不朽。我优雅的拿着勺子搅拌咖啡,阳光抹过我的颀长柔腻的脖颈,投下阴影在并不低胸的裙子上面,胸口沉甸甸的充满了无尽的广博,魅惑,欲望,能量,爱与性的本能。他们当我是女神,镀了金光的女神,没有人知道我是婊子。没有人想到我是婊子。
我并不喜欢被当作女神——男人总是这样:把白天看到的婊子想做女神,而晚上在床上又会把女神当作婊子——女神和婊子本无分别——上帝更爱婊子,因为她们是迷途的羔羊,上帝更喜欢那些做错事情的孩子们。
世界上的女人只分为两种,处女和妓女。处女就是没有和男人上过床的女人,而和男人上过床的女人,在我看来都是妓女,不同的是和一个男人搞还是和许多男人搞——老婆就是免费的鸡。
今晚躺在我身边的是一个私企的部门主管,我并不只是接待白领,漂亮,干净,绅士样的男人,美貌,地位,权利,金钱,感情我都不在乎,男人于我来说都是嫖客,唯一分别就是他们上我的床,还是上其他婊子的床。
他的睫毛长长的,微微翕动着,很漂亮的一个男人,我点上了一只烟,蓝色的烟雾袅袅地攀升,腾起了一道微蒙蒙的薄雾,也许有着妻子吧,如果有孩子应该是个女孩,长头发留着刘海,乌漆的大眼睛...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以往最讨厌猜测的我今天是怎么了?我发了好一会呆,长长的烟蒂已经飘落到了地板上,掐灭烟头的时候不知怎么断了食指的蔻丹,我将指头含在嘴里时觉得手指冰凉异常。
拂晓的时候我合眼盹着,醒来时候他已经离去,我拢了拢蓬松的头发从床边的夹缝中发现了一支PLAYBOY的领带夹。
他是个熟客,曾经说过要包我,我问他什么价钱,他想了想道,一年50万,我笑了笑,他问嫌少么?我摇了摇头。他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同他讲,这是在帮你省钱。你出手阔绰,一次给我一千,一年365天也不过是36万5千,再说,你不可能每晚都来;可是,如果包年的话,你要给我提供住处,提供车辆,提供很多很多东西...他道,你怕我没有钱付吗?我笑了笑,道,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在你一个人身上找不到那么多乐趣。
他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会做诗,写散文和小说,会弹钢琴,会画画,可是,三更半夜啜泣,那么聪慧,却要干这行......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的是一件多么不体面的职业。比婊子可恶可憎,龌龊卑鄙,无耻下贱的人多了,没见谁受千夫所指,落得唾弃不堪的田地,相反大肆标榜正义与公平——至少我是诚实的,我并不立贞洁牌坊。
我的母亲给我诚实,给我聪睿,给我善良,给我温柔,给我贤淑,给我优雅,给我清纯,给我性感,给我美丽,我的柔软的腰枝,细腻的皮肤,颀长的脖颈,旖旎的身姿,丰满的胸脯,结实的臀部,吊梢的魅眼,高挺的鼻梁,巧笑嫣然的朱唇,她造就了一个这样的我,我可以去做钢琴师,可以做舞蹈家,可以做外科医生,可以做文字作家,可以做吹冷气的奥菲斯小姐,可是,我做了婊子,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因为她不可能知道,她死了。
长长的黑暗,狂奔,狂奔,突然打开一扇门,她往里面一看,一具吊死的女人尸体,一双突兀的白眼珠,垂地的血红舌头,满天的头发在飞,丝丝扣扣的缠住她,她想叫叫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尸体向她走来,走近了,近了,她瞪大了眼睛——是她的母亲......
我不止一次做着这样的梦,醒过来后枕头被头晕湿一大片,不晓得是汗还是泪水。是的,是我的母亲,我的死去的母亲。我向平常一样下学回家,开冰箱,开电视,蛋糕的草莓酱放少了,晚上不知道吃什么饭,父亲可否回来,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那么明天穿件厚一点的上衣吧,我随手打开壁橱找衣服,里面晃荡着一具女人的尸体,眼睛突出,舌头长伸——是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很快娶了我的小姨。我退学了,在考进大学的第三个星期。
我不太记得幸福的味道,也许是草莓蛋糕的香甜,我那年18岁,从此再没吃过草莓蛋糕,憎恶晃荡这个动词,恐惧一切能够打开的东西,搬出了父亲的家时候我已经怀孕五个月。
没有人愿意回忆不开心的事情,因为噩梦,我们不得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刻的记得我们曾经的惶恐与难堪。
秋天的午后我喜欢逛街,天空的瓦蓝,小时侯外婆背上的唯一快乐,我喜欢婴幼儿的物品,奶瓶,奶嘴,尿不湿,走步器,围嘴,拨浪鼓,有小熊的衣服,手掌大的鞋子,花花绿绿的识字图片,我看得如痴如醉,抱着一只只洋娃娃亲了又亲,导购小姐笑迎而来,问:小姐,您的宝宝几岁了?
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她今年四岁了,会说话,会走路,会唱歌,很高了,是个女孩,很漂亮,像她的母亲,像她的外婆,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我拖着五个月的身孕去美国找孩子的父亲,发现他已经结婚,娶了一个美国女人,入了美国国籍,成为了一个美籍华人,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打掉了吧。
我回到我的外婆家,那是很简陋的乡下砖瓦房,我在那里生下了我的女儿。我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面,仰望天空,正值初秋,风高云淡,我给她取名:九月。
九月,你知道吗?你真的很不乖,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踢妈妈,让妈妈经常呕吐,厌食,妈妈给你唱歌,你也不好好听,妈妈都生气了,九月,你知道吗,你真的不乖,可是,后来你就安静了,是因为妈妈生气了吗,你懂得妈ma的心是吗,九月,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你一声不吭,你小心翼翼,你那么乖,不哭不闹,连出生的时候你都没有哭一声,妈妈痛得快要死了,但是想到九月,想到你,妈妈就不痛了,九月,九月,九月,九月......
终于分娩完毕还在疼痛的时候,我听到在外屋产婆悄悄对外婆说:死婴。
九月,你去找你的外婆去了是吗?九月,你也爱你的外婆是吗?就像你的母亲爱着她的外婆一样是吗?九月,我的乖乖,我的宝宝,我的心肝,我的唯一的孩子...撕心的痛楚将我推向一个黑暗无尽的深海...
我醒来的时候挣扎坐起来,外婆擦干眼角的泪水坐在我身边,我望着她问:我的孩子呢?
外婆说:村西的瞎子说这孩子命里属金,你属木,五岁前她克你,瞎子算得可准呢,不能不信的,先送到你舅舅家。我说:恩,好。又问:是女孩吗?外婆答:女孩。我笑着点点头。外婆说:你累了,再睡一会吧。我应了,躺了下来,外婆欲站立起来,我拉住了她的手说:她很漂亮,对吗?外婆面朝外哽咽道:是的,很漂亮,很像你和你的母亲,非常漂亮。我安心地放开了她的手睡去了。
外婆说我的九月很漂亮,我一直都坚信这一点,长长的头发,留着刘海,乌漆的大眼睛的女孩,我知道那就是我的九月,我的美丽的九月。
身子好了一点了我就出去晒太阳,坐在村头的被太阳晒得很暖的大磨盘上,我看到了凤姐,小的时候,外婆母亲都带我绕着她走,因为她看到小孩就往坏里抱,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是因为她的孩子死掉了,她看到的孩子都以为是她自己的。20年过去了,她还在村头蓬松着乱发,身上沾着稻草麦秸,呆呆地看着人家的孩子。
我很快就回到了我所熟悉的城市,然后,认真地做起了婊子。
曾经很多人问过我做婊子的原因,我并不回答,他们说这里面一定有着很多很长很复杂的故事,的确,每个婊子都有一段堕落史,可是,我是清醒的,冷静的,主动的,积极的。在从美国回来后怀着五个月的身孕爬上了一栋29层的大厦,悠悠望下去,什么都看不到,我慢慢躺下来,把头伸出地面,头发垂在空中,一个人一生能够承受的伤害有多少?能够付出的感情有多少?能够飘散的伤痛有多少?能够放弃的人有多少?能够埋葬的过去又有多少?
我不想为我做的事情都找个理由。
“小姐,这个娃娃您要了吗?”导购小姐问我,我点点了头,她去开票,我又四处转了转,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一身休闲装的装扮,是我的一个嫖客,身旁跟着戴着墨镜的太太,两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果然,他果然有个女儿,我向他们走去,他很窘迫地看到我,我站定在他们面前冲他点头笑了笑,他轻咳了一下向他太太道:这是公司的一个老客户,suki,又搂了一下妻子道:这是我太太。我冲她点点头道,幸会。导购小姐过来说,小姐,您的娃娃包好了。他太太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娃娃问:买给女儿的吗?我点点头,她问:多大了。我摸了摸她的女儿的柔软的头发道:差不多也这么大了。她牵着女儿去看玩具了,他似乎有点木讷地站在那里,我从皮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交与他手里,他摊开掌心一看是一只PLAYBOY的领带夹,我说,你的女儿真漂亮。
这只是很多片段中的一个并不出众的瞬间。我很快忘记了他。我叫吴晴。我是婊子。我也还接待过很多学生,这些孩子简单单纯,却又充满了男人的冲动与逞强。和一个男孩结束以后,他掏兜发现没有带钱,我笑着看着他,他很着急,满头大汗,我悠闲地点上了一只烟,他说,我带钱了,真的带了...不然,先给你压点东西,我回头再把钱给你。我弹了弹烟灰道:压什么?他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小蓝本,他一下递在我的手里,我一看原来是学生证,南大00级新闻系二班,我笑了笑,说大四了?他点点头。我说,你走吧,学生证也拿走吧。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穿上了衣服,带上了门,他永远不会知道,和他有着如此肉体交易的女人四年前曾经也是南大00级新闻系的大学生。
四年了。时光荏苒。光阴似剑。
九月的爸爸这个冬天从美国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问我们的孩子在哪里?我笑着说,你不是让我打掉了吗?他突然软了下来道,宝贝,我知道你一定没有这么做,你生下了他是吗?我咯咯笑道,是啊,我生下了,是个女孩,可漂亮呢,长得像我,有一双乌漆的大眼睛...他说,宝贝,她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订机票回国......
我的父亲和小姨后来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很像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患了心机梗塞,小姨不敢回乡下看望我的外婆,我在太平洋百货曾经见过她一次,忧郁惨白消瘦的样子不太像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应该有的红润与丰满,我看见她在儿童服装里面逛了很久,牵了一个半大的女孩子,什么都没有买。我远远望着她们,想起了我的九月。
我曾经回去看过九月,外婆把她放在母亲坟墓旁边,那是一个小小的土堆,里面睡着我的美丽的九月,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和漂亮的衣服,我还买了童话书,坐在她的旁边给她讲故事,她很乖,就像出生时候一般一声不吭地听我给她念,我的可爱的九月...每每给外婆打电话的时候,外婆总是很快乐地说九月很乖,已经会唱歌了,会写字了......我笑着说,真好,真好... ...
我还是接着客,上着床,做着爱,不分黑夜白天的乱搞着。我不吃任何避孕药品,对于对方是否采取措施也不太在意。20岁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你做过太多的人流,子宫壁已经非常薄弱,已经无法再怀孕了......我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一点伤心,我还有九月,我还有我的九月。
九月的爸爸因为在一次骑马的事故中丧失掉了生育能力,他们很努力的想到了很多办法,可是无济于事,于是,他想到了我,想到了我的九月,想到了他还有一脉血液在北京,他用劲力气寻找九月,寻找他遗弃的九月,许久,许久,他跪在地上求我,痛哭流涕,我摸着他的头说,九月在我的肚子里,还有五个月就要生了,你快要做爸爸了,高兴吗?他惊恐地抬起头看着我,然后冷笑着离开... ...九月怎么会在我的肚子里呢?我摸着胸口,她在我的心里,谁也带不走她,她哪也不去,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重新躺回到床上,抽水马桶还在滴水,我眨了眨眼睛,睫毛上面有湿润的东西,那是什么?天空还是那么蓝,伤饬一样的,繁华,热闹,拥挤的尘世,落寞的,孤独的,迷路的往事,想要找到一个出口的人们,像迷失的兽一样徘徊,挣扎,无助,他们来找我,我无法给予他们答案,我们只有在做,在爱中共同寻找......
九月的爸爸还在找寻着九月。
风高云淡,夕阳余辉,安谧的黄昏,我笑了笑,过了这个秋天,九月就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