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去找一个老同学吃饭,他正在攻读教育专业的硕士学位,那天他在听一个讲座,我到的时候还没有结束,索性就进去听了一会儿。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内容的讲座,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发现来听讲座的都是年龄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阿姨。朋友告诉我,她们都是妈妈。
台上的老师在现场提出一个问题:“各位母亲,请你们回想一下,孩子让你们心碎的那一刻是什么时候,五分钟后我们开始讨论。”
“孩子让你心碎的那一刻”这个问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作为儿子,我似乎从未想过自己让母亲心碎的那一刻是什么时候,我在脑海里和在场的妈妈们一起回想起来。
五分钟后,阿姨们陆续开始发言。
“女儿一而再、再而三对我撒谎的时候。”
“儿子交过一个女朋友,想结婚,我没有反对,只是希望他们再相处一段时间,多了解一下彼此,结果他直接住到女孩家里去了,不要老娘了。”
“有一次闺女和我吵架,吵得很激烈,她冲我嚷了一句,为什么我会有你这个妈妈。我知道她只是一时冲动,但那两天想起这句话就想哭。”
“儿子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开玩笑问他以后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他看了我一眼说,找个比我漂亮的。气死我了。”
阿姨们的发言越发踊跃,现场很热闹,我在下面听得一会儿心里难受,一会儿忍不住地嘎嘎乐。
这时候一个阿姨接过话筒,站起来缓缓地说:“最心碎的那一刻,是孩子对我说,他想放弃自己的那一刻。”
现场突然安静了,好像大家都被拽进了自己的回忆里,过了半分钟,阿姨们纷纷默默点头表示赞同,有些妈妈的眼里甚至有些湿润,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台上的老师拿起话筒:“这应该是所有当母亲的最有共鸣的一个答案。”
思绪忍不住地回转,脑海里浮现出高三那一年的自己。那一年因为一些经历的刺激和幼年的神经疾病病史,患了轻微抑郁症和迫害妄想症。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精神近于崩溃,每天在恍惚和挣扎中度过,时刻在与自己对话和斗争,但还是无法战胜自己。
那一年,每周都会请假一天,妈妈带着我去看心理医生,她坚持不用药物治疗,虽然药物的效果会更快。
就像重新回到了童年治病的灰暗时光,没有朋友,无处诉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始终陪伴,即便她不能理解我那些疯狂扭曲的想法,无法给我减轻一丝痛苦。
她在我面前总是很快乐,从来没有表露出因为马上要高考了而对我的担心和忧虑,总是和我聊那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虽然大多数时候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
她觉得我很棒,因为她相信我一直在努力战胜自己。
后来我对自己妥协了,算是放弃了吧。因为这样的精神状态连一道题目都无法集中精力读完,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大家都在奋笔疾书,跑得越来越快,可我却在看心理医生,就想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那时的班主任很照顾我,一直在关心我,她觉得这样下去我很可能把自己毁了,当初我是被保送进这所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的,很多老师视我为清华北大的苗子。
她打电话把我在学校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妈妈。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在那儿发呆,连课本都不掏。作业从来都是上交前找个同学的抄两笔交差,怎么说他都跟个木桩子一样,理都不理你。一身的烟味。
这是班主任找我谈话时告诉我的。她先跟我道了歉,她说自己没能力帮助自己的学生,她觉得对不起我,并且很后悔把这些情况告诉我妈。
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还兀自沉浸在和自己的对话里,她那天说了很多,我基本没记住什么。可听到“后悔把这些情况告诉你妈”时,我回过了神。
“为什么后悔,这是作为老师您该做的啊。”
“那天在电话里和你妈说完这些情况后,她就突然哭了,她以前对你的状况一直很乐观也很相信你,可那天她在电话里哭了很久,哭得我也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然后我就哭了,鼻涕流一嘴。我不知道是当时自己真想哭,还是因为那时情绪不受控制才哭的。班主任不停地用手给我擦眼泪、擦鼻涕,把我当个小孩一样,什么都没再说。
那天之后我就开始拼尽全力地逼自己了,几乎到了虐待自己的程度。一个小时里我只能集中精力20分钟,所以就学3个小时来弥补。在临近高考的那两个月里,我每天都是夜里3点睡觉,6点起床,为了抵抗困倦和集中注意力,我白天上课站着听讲。我以前觉得为了集中精力学习用笔尖扎自己的学霸都有病,可我居然连着扎了自己两个月。
妈虽然心疼我,但从不阻拦我。只是在夜里3点钟我关了台灯,准备躺下睡觉时,准时来我的屋里端上一杯热牛奶。我不知道她是定了闹钟,还是一直没睡在等着我。
后来当然什么都好了,什么都过去了,啥事没有,现在依然是帅哥一个。
高考成绩与老师们对我的预期相差很大,但好在一本压线,去了个还不错的大学。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里我一直沉浸在对自己的怨恨里,恨自己的遭遇,恨自己的一切。
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受苦的。谁没有一点病痛和挫折,谁没有过彷徨和挣扎,我从来没怪过那些经历和老天爷的戏谑,我只怪自己,怪自己有过的退缩,怪自己尝试过的放弃。
临去大学的时候我回高中看班主任,那天几个任课老师正好也在,除了班主任,其他老师都不了解我高三时的情况。只听物理老师说:“你这成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考前偷懒了?小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觉得自己挺委屈的。可我难道要用过去的痛苦来解释此刻的委屈吗?这世上有太多苦楚,你敞开心扉地讲出来,在他人眼里不过是借口和软弱罢了。说出来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我惭愧地点点头,赔着笑脸说:“是啊,真后悔那会儿自己偷懒,不知道努力。”
班主任在一旁打岔,过来拍我的肩膀,看着那些老师笑着说:“不就是一个高考吗,亚豪现在去的大学也挺好啊,他的路还长着呢,他以后一定会越来越优秀,因为这孩子从来不会放弃。”
听到班主任的话,当时我鼻子就酸了。不过这次没掉眼泪,那时候病都好了,已经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也可以很轻易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大一那年的母亲节,我给妈妈发去一条短信:“妈,母亲节快乐。谢谢你带我来到这个世上,我会努力成为你的骄傲,永远。”
妈回了一条:“傻孩子,你在困难面前没有轻言放弃,你就是妈妈最大的骄傲,永远。”
大学毕业前的春节,我和两个好哥们一起去看望另外一个哥们小山的父亲。小山的母亲在他幼年时离开了这个家,小山从小和父亲过,大二时去当了兵,快两年了。
小山的父亲这些年都是和他两个人过日子,身边一直没有女人,现在儿子又去了远方当兵,他挺孤单的。
我们去了之后才发现,他确实很孤单。一个年近五十的人能跟三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喝到天昏地暗,不知道有多久没人陪他说说话了。一下午的时间,我们喝了三瓶白酒和一箱啤酒。
我们几个都知道,小山的父亲是那种典型地把自己对人生的不如意和未实现的理想全部施加在孩子身上的人。
可能是小山大了,可能是他老了。酒桌上他从未提及任何一句对小山的期望和要求,只是一直在大舌头地讲着小山身体哪儿哪儿不好,该注意哪些方面,让我们记下来在电话里提醒他,真的比当妈的还细心、啰唆。
直到我们走的时候,他依然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半空挥舞着,不知疲倦地讲着那些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语无伦次的话。
“他爹我没出息,为了以后他的出路好些,我只能让他去当兵,可我儿子有出息,他愿意吃苦头,他以后肯定比我有出息得多!不管他有没有出息都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想让他学会坚持,我就是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他从小身子骨就弱,比你们都瘦两圈、矮半头的……”
打小山去当兵后,他从没给他爸打过一个电话。他恨他爸气走了他妈,他恨他爸从小就不像其他父亲一样照顾儿子,他恨他爸没能力,让他吃尽了苦头。
去年国庆节的时候,小山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他爸竟然大老远来新疆看他了,可他连他爸的面都没见到。他爸把一箱牛肉干、两盒牛奶,还有一箱他小时候最爱喝的苹果汁放到部队门口的哨兵那儿就走了。
箱子底下放了一个信封,什么都没写,只装了五千块钱。他爸的收入一直不稳定,小山看见过他爸吃鲍鱼喝茅台,可大多数时候是看见他在家就着咸菜啃硬馒头,咂巴着嘴喝两小口二锅头。
我在电话里告诉他:“去年春节我们几个兄弟去看你爸了,他希望你有出息,更希望你照顾好自个儿。”
小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分钟,两分钟,120秒,我以为是信号出了问题,已经准备挂断电话了。
“我会活得很好,也会努力出人头地。有他在世上一天,我就得这么坚持,我也不知道为啥。”
“就算不在乎他,甚至恨他,可我还是想着为了他也要让自己活得好点,你说人怪不怪?”
小山退伍回来的第二天立马来找我们哥儿几个不醉不归。酒桌上他唾沫星子满天飞地跟我们讲起这两年他在部队的经历,他掀起上衣秀出他的八块腹肌,并仰着下巴告诉我们:“老子拿了优秀士兵。”
我们都觉得他在胡诌,大学那两年的他不仅连进步奖都没拿过,挂科都挂到了老师不忍收他补考费的地步。
喝到双眼迷离的时候,小山撩起裤腿,直接将腿伸到了饭桌上,腿上有一条长长的疤。
“这是我去大山里拉练时意外受的伤,粉碎性骨折,腿里植入了条钢板,过了两个月后,我照常去训练。这事没跟你们说过,就是想着等回来时跟你们炫耀一下。”
“主要怕你们几个管不住嘴跟我那个爹说了,他肯定又得骂我没出息,心里却又着急得跟自个儿折了腿似的。”
“忍忍就过去了,算个屁事。”
小山以前是一个对待世界和自己都玩世不恭的人,喜欢放纵,蔑视一切他人所看重的事物和感情。
在2013年8月份,我和高中时的好友通了最后一次电话,后来她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那时她在加拿大,半夜给我打来越洋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姥姥没了”。
我知道,她从小是姥姥一个人抚养长大的,爸妈都是做外贸生意的,常年漂泊在外,她和他们的感情很淡。过去她和我聊天时,每次提到童年那些快乐、暖心和难忘的回忆时,她总是姥姥长姥姥短的。
对这种感情概括起说来就是,在她童年到少年的回忆里,每一个“爱”字,都是姥姥一笔一画教她书写的。
可她在电话里只告诉了我姥姥去世的消息,后面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便挂断了电话。
后来她就没了消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直到第二年3月底,我和高中时的几个同学聚会,我在饭桌上想起了她,便向同学打听了下她的近况。
正巧一个在场的学霸和她后来申请了加拿大同一个学校的研究生,两人有过几次联系。
大致的情况是,她非常想继续读研,但申请研究生失败了,就差了一点。随后她一边兼职打工一边继续努力申请研究生,日子过得很充实,人也比以前更靓丽了,好像没有遇到任何挫折似的。
“她爸妈呢?没给她出点主意或帮下她吗?”我问那个同学。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她,像她这种情况按说就应该直接回国找工作了,没必要在那边耗下去。但她当时给我的回答是她要坚持,靠自己努力,为了让姥姥放心。我不大理解她的想法,由于我跟她不熟,所以也没多问。”
是啊,旁人肯定不会理解,她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从老同学那儿要到了她的新微信号,加了她为好友。
我俩都是白羊座,她的生日在4月初,我想正好能赶上祝她一句“生日快乐”,顺便也关心下她。
大概过了两天,好友请求通过了。第二天是她的生日,可我只发了一句“生日快乐”,除此之外没再说任何话。她回了一条“谢谢,你也是”,然后发了一个“龇牙乐”的表情。
好友请求通过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微信签名上写了一句话:“要让姥姥放心,加油。”
我觉得她很厉害,厉害到我觉得多余的关心和询问只会唤起她不必要的愁绪,我们这样简单地互道祝福,挺好的。
她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国外颠沛求学,无依无靠,失去了至亲,现实又打破了她当下最渴望实现的理想。我想她会有很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吧,也会有一个人走到街边无人的角落偷偷哭泣的时候吧,这些情景一定发生过,却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有很多朋友或读者都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总觉得问这个问题的人,一定都活得很累吧。无忧无虑的人,从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可又有谁会真的能无忧无虑呢?为什么人会觉得活得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活得这么累?
为什么不能肆意放纵?为什么不能挥霍时间、游戏人生?为什么不能跌倒了就不再爬起来一直躺着,再也不用跌倒?
因为我们都背负着感情吧。
我们背负着亲情、友情、爱情、挚情,和那些匆匆来过又匆匆离去的人留下的难以回报的恩情。
肩上背着它们,怎么会不累呢?我们会有责任,有压力,有期望,有束缚。
年少时幼稚的自己总觉得它们都是枷锁和链条,很多时候,甚至要为此逼迫自己做那些最不喜欢的事。
明明是只向往着无际天空的鸟儿,却因背负着它们,把自己关进了笼子里。
可后来才明白,如果没有它们,也许自己从不会拥有那可以视风雨为无物的坚硬羽翼。
孤单时,彷徨时,一个人在异乡为异客时,想起他们,就好像暗夜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对自己微笑的太阳。
什么都不叫事了。什么无处诉说的苦衷,都可以咽进肚子里了。
它们或许给过你束缚,可同时也给了你最有力的翅膀。
爱,给予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强大了。哪怕那个给予你的人已经消失于人海,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可留下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却会越发深刻。
你把“爱”字拆分一下来看,不难想象到,就是有一个人在每次下雨的时候为你撑起了一把伞,待你如友,没有年龄的差距,没有时代的隔阂。这就是“爱”。
我有时候也会很迷茫地问自己,人到底为什么活着?
为了回报吧。
回报那些让你的垃圾变成糖、让你的心尘开出花,回报那些当你蜷缩在黑暗一角时为你照进一丝光芒的人。
可就像我也是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明白,那些爱你的人,从不会在乎你活得光鲜或暗淡、荣耀或庸碌,他们关心和在意的是你是否平安健康、是否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
姥爷走的那年,我翻家里的老相册,在一张他两只手分别牵着我和妹妹的照片背后,看到一句语颇隽永的话:“吃饱饭,咬住牙。”
他曾是省市重点高中的校长,饱读诗书,是那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可活了一辈子,他所留给后辈的希冀不过是这六个字:“吃饱饭,咬住牙。”
跌进拔不出脚的泥泞时,重重地摔在地上时,被阴霾笼罩看不清未来的路时,我就索性什么都不想,把自个儿照顾好,咬牙多坚持一会儿。这就是我要做的。
命运多舛,一路走来,我才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照顾好自己,并不轻言放弃,便是对至亲与挚爱最好的报答。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想那么多干吗,吃饱喝足,照顾好自个儿,咬紧牙关,别动不动就放弃。够了。
就像年少时的你我总喜欢主观地夸大磨难,不由自主地就会沉湎在自己铸造的悲伤与孤单的城墙中。
可如今回想,我却好像从未独自面对过苦难。
总有某个亲人和挚爱在默默地陪伴着我。为什么那时稚嫩的我常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总是站在一个距离之外。为什么他们要站在一个距离外?因为他们恨自己无法帮我减轻苦痛,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地陪伴我。
我从未觉得自己独自面对过任何苦难,并且因为他们,我学会了独立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