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走散

　　在特定假日的那天，广末去了那间最常去的电影院。她要去看那部号称“在世界末日之前温暖你”的电影。

　　因为倒春寒，那天下了雨，她还是带上伞，风雨无阻。检票前，广末买了一份双人零食套餐，坐在第三排的12号。放映厅里的人不多不少，男女老少各色观众都有。

　　不用等到最后的字幕出现，广末也可以确定，人的一生走到尽头，有人陪在身边，仍算福报。广末默默地吃着爆米花，喝着汽水，然后突然就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相比起难堪、衰老、潦倒，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是猝不及防的告别。

　　所幸广末吐到了原先的爆米花筒里。当时，男孩在她旁边拍她的背，广末剧烈咳嗽，呛出眼泪。然后男孩给她纸巾擦嘴，将自己的黑色双肩背包丢在座位上，弯着腰轻手轻脚走出放映厅，将呕吐物带走。回到座位上时，坐在广末后面的老人问那个男孩，你女朋友怎么了？

　　男孩转身看着老人的眼睛说，不好意思，她胃有点不舒服，影响你看电影了，实在是抱歉啊。

　　老人原谅了广末时，刘德华正在告诉服务员，我像开出租车的吗？我是修空调的。

　　电影院里有人哭有人笑。广末侧着头深深地看着那男孩，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散场后，他们在人群里走散。

　　深不见底的井

　　顾湘给广末去买零食的那天很拧巴，他跟销售员为了找零钱僵持了5分钟。广末打给他的电话他也没接。这个固执的男孩，坚定地拒绝了店员的借口，强调说要么买16元的东西，找给他4元。要么一样都不买。

　　事实上，他已经计算好了，那4元用来给广末买一瓶3块钱的橙汁，给自己买一瓶1块钱的矿泉水。

　　最后顾湘拿着20元的纸币，急匆匆穿过马路前往另外一家店子，再急匆匆回到马路这边时，被一辆出租车撞到，手里拎着的零食洒了一地。广末很想在电话里告诉顾湘，电影快开始了，如果还没买就别买了。但是她再也没法做到这么简单的小事情。世界竟能如此残忍，如飓风摧枯拉朽，广末措手不及。

　　在顾湘的葬礼上，广末茫然地像个木偶，她目睹顾湘的父母一再瘫坐在地上，哀哀痛哭，只觉得生命如此无常，令人不知所措。他们没有迁怒移恨广末，因为广末也是间接的受害者，所以同意广末来参加他们儿子的葬礼。

　　她低着头挨到葬礼结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在广末度过的剩余的一个半学期里，她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并且找到工作，没有人再跟她提起顾湘这个人，哪怕是名字。同学和老师小心翼翼绕开广末，仿佛她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靠得太近便会掉入漆黑的哀伤中。

　　当然，也可以从正面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他们只是不想触碰别人的伤口，秉持人性之中那微小而温和的善意。

　　广末很孤独。这种孤独非比寻常，又难以言喻。于是，她每周都会去看三场电影。每次都尽量选在没有什么观众的时间段，以及尽量选择第三排的12号。

　　顾湘出事的那天，他们也是去看电影，像所有的情侣那样买了连号座位。然后广末让顾湘去买零食。

　　比喻成蝉

　　毕业后广末去了外地，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监理工作。她是一个工科生，每天跟不同的报表、材料、价格打交道，以及熟练掌握着一些日常生活中，人们用不到的术语。比如喷砂去锈。

　　广末在友人的介绍下，跟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男生约会。那顿饭吃得很轻松，男生抢着买单，他们还约好了下次去吃地道重庆番茄鱼。

　　其实广末心想，如果还愿意第二次见面，那么就值得认真对待。她去商场买了高跟鞋，处理好头发，微微化了一点妆。

　　唯一没料到的是，那男生也是第一次吃那家具有高度民间美誉的餐馆。他们穿过了坑坑洼洼还没休整好的马路，在一片返建房的丛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番茄鱼馆。

　　吃鱼的时候，男生说很想多了解一点广末的职业。于是广末提到了喷砂去锈。

　　关于喷砂去锈这个名词，他们开始聊起来。那名大学里主修文学的男生说，我这么就想起了磨砂洗面奶了呢！每次我用那种洗面奶，都觉得脸上像要脱掉一层皮，就跟夏天的蝉蜕皮似的。

　　当时广末笑了。这男生的幽默感卖弄得恰到好处，他说得也没错，只是广末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工科生不擅长这么感性的言辞，所以她只能觉察到，却无法说出来。

　　最后，广末主动买了单，从小餐馆出来，跟男生一路步行。

　　想象一下，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楼房配件，也要经过无比惨痛的过程。剧烈地沙子喷在物体上，逐一去除表面上的污物锈渍，比喻成蝉，则是极力挣扎，以求新生。广末的心脏，开始隐隐约约疼痛起来。

　　那一路，她和男生都沉默了，那条路眺望尽头不觉得漫长，他们两人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完，半路，男生送广末上车，挥着手跟广末说再见。就这样，他们再也没见了。

　　既不是男生不够好，也不是广末不愿意跟他展开交往。广末独自坐在公交车上时，忽然很想哭，但她却一点眼泪都没能流出来。

　　相互驯服着对方

　　广末认认真真念书，认认真真上大学，认认真真遇到一个男孩，然后认认真真跟这个男孩交往。

　　在目睹到同宿舍的女孩失恋而痛不欲生时，广末发现，她已经跟顾湘交往到了第三年。

　　吵架最严重的那一次，他们在大街上互不理睬，背道而驰。但是那天晚上，顾湘来找她，约她去看电影。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她忽然心头涌起某种旷大的悲伤。她无心去看大银幕，而是趴在顾湘的膝盖上，久久不语。

　　即便是再认认真真去爱，即便恋人此刻如此温柔，也不可能保证所有不可知的未来。顾湘不断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掌心那么温暖，仿似寒夜的炉火，直至广末不再流泪。广末发现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们相互驯服着对方，努力使对方进化成为更好的人。

　　然后，没有多久，顾湘死掉了。

　　广末在悲哀中绝望。

　　迅捷迅猛的死亡带来的冲击，远比平缓漫长的陪同到头，更加深重。当时的茫然，要到事后才缓慢释放出巨大的痛苦。以至于，她甚至无法跟另外一个男孩顺利走完一段路，只走到一半，他们就分开了。

　　广末的幻想

　　顾湘死后的第三年，广末又去了那家名为时间的电影院。电影《桃姐》里，一个老头吃饭时发现自己戴错假牙，于是跟另外一个老头换回来，放进干瘪的嘴巴里接着吃。

　　广末反胃，吐了。边吐边咳嗽，她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了，被酸水呛到眼泪满脸，没能看清楚“男朋友”的脸，那男孩围着黑色的围巾，遮盖住了大半个脸。

　　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男朋友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年纪多大月薪多少身高几许有没有不良嗜好会不会根本就不喜欢女生。因为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个男孩，也不是跟那个男孩一起来看电影的。

　　电影结束，人潮汹涌，出了大门，广末就跟那个男孩走散了。可是广末记得，那个男孩的手掌拍在自己背上，如此温暖。人世间多得是锦绣上的花朵，最稀罕的是大雪时的炭火。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那么广末觉得自己可以走得更加安心一点。因为她的确在那一刻，被温暖到了。不是因为电影，而是因为掌心。那一点温暖从广末的背后，传递到胸口之内的心脏。

　　人的心脏太过柔软，不能用沙子去除过去的锈斑。只能以温水洗涤，细心呵护帮助愈合。

　　但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个男孩也说不定，男孩给广末拍背，那个老人问男孩话，统统都不过是广末的幻想。

　　生命中最重要的

　　广末去了湖边。在那座湖的侧畔，广末度过了四年大学，遇到了顾湘。之后她参加了顾湘的葬礼，回到学校后，也不再经过湖边。

　　她在经历了番茄鱼男孩，又经历了似真似幻的电影院男生之后，换了一份靠近母校的工作。徘徊在湖边时，广末回想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深爱的男孩。在他的忌日，她会给他的父母，写一张祝安的卡片。

　　这一天，广末在湖边遇到了一个背着双手的老人。这个老人也在湖边眺望许久，然后坐到了广末身边。

　　这个老人打量着广末的面孔，忍不住对她说：“孩子，你看起来很悲伤，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

　　广末只能点头，老人猜对了。

　　“嗯，我的老伴，他也去世了。就在半年前。我在这个学校教了四十年，我们结婚三十年，然后他总是不能戒烟，确诊是肺癌，就已经晚期了。不到两个星期，他就离开我了。骨灰，就撒在这湖里了。”

　　广末说，“那您，一定也很难过吧！”

　　“非常，非常难过。”

　　两人静默了，老人不再说话，伸出手放在广末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良久，老人又开口说，“在他去世以后，早上起床，我不知不觉就去厨房，给他煮他生前最爱喝的红薯粥。我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我才醒悟，红薯粥他是再也吃不到了，最后我就把粥倒掉了。”

　　广末静静地倾听着，凝视着老人的白发。

　　“我本来以为，我只能忍受孤独一个人生活下去。直到，学校里外系有一位退休的教授开始约会我。”

　　“孩子，没有人能够忍受一个人变老，然后凄凉地独自上天堂。就算我们相互陪伴了四十年，还是没能白头到老。所以，我答应了那个同样单身的老教授，去看电影。可是我看着看着，睡着了，等他叫醒我，电影已经放完了。出了电影院，他忽然跟我求婚，把我吓到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怎么会脸皮这么厚呢。”

　　“后来您答应那位老教授了吗?”广末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

　　“孩子，你猜看看？”老人笑了。

　　广末说，“你答应了。”

　　“那个老头说，他要感谢一个男孩。是那个男孩鼓舞他，让他有勇气跟我求婚。”

　　“为什么？”

　　“因为，那个女孩明明一个人先到，也不跟旁边的人说话交流。那男孩子明明就不是女孩的对象啊。但那男孩却一口咬定，说女孩就是他的女朋友。于是，那个女孩就把头靠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就这样，那个老头子深深地被激发了斗志，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啊！实在是，太不矜持了。不过可惜的是，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我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幕，也不知道是那个老头子瞎编，还是真的。”

　　广末此刻终于笑了，她说道：“我相信一定是真的。”

　　老太太微笑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答应他了。”

　　最后的电影票

　　也许那就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可以随随便便就说一个陌生女孩是自己的女朋友。还也许，那男孩是个高手，轻易便看出了广末的脆弱悲哀，总之，他很绅士，懂得体贴怜惜一个女孩儿，所以暂时冒充了广末的男朋友。

　　广末没有告诉那个湖边相遇的老太太，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当事人。当老太太说了最后一句话，离开湖边。

　　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广末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影票。时间广场电影院第五放映厅的三排十三号，这是顾湘那天未尝使用的电影票。广末将它放在手心，又握紧拳头。

　　老太太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对广末说的，而是看着湖说，“我会好好活下去，也会常常来看你的。”

　　一些白色的水鸟盘旋在湖上，时高时低，时聚时散，天光云影倒映其中，慢慢地流淌。这景色美如仙境，而失去之人，去往了世界尽头，永不再返。沉默之中，广末仰起头，头顶的云，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云。

　　在她手心里，永远失效的电影票，封过了塑料膜，被完整无缺保存下来，侧边的入场部分和票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世界曾经无比冷酷，但广末不该对自己同样残忍。她站起身，任凭晚风吹走她手里的电影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