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后,当我已经不再年轻,若我再次回到那个偌大的庭院,再次站在那棵笔直的槐树旁看着满眼荒凉的景色,听着岁月拂过耳旁忧伤的歌唱,我想我一定会哭出声音的……
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可怜的娃。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看到每个小孩子都有娘亲疼,都有娘亲喊,所以我就会问我爹,娘去哪儿了呢。每当这个时候,我爹就会把我揽在怀里,吧嗒吧嗒吸着旱烟,用嘶哑的嗓音说,你娘,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后,她就回来了。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会长大呢?爹就会很慈爱的抚摸我的头说,丫头,等你考上大学的时候,你就长大了。我问,爹,大学是什么东西啊?爹就会笑着说,丫头,大学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好玩的玩具,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可是爹说得不清楚,我就泛起迷糊,跑去问正屋住的婆婆,婆婆眯着眼说,乖孙女想去当大学生啦,呵呵,你得从欲红班(幼儿园)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最上面,那里就是大学啦。我说,那我怎么去欲红班呢?婆婆笑着说,当你会数到十的时候,你就可以去欲红班了。
那些日子,我每日都会缠着爹教我写数,因为我想快点学会数数,我想快点快点考上大学见妈妈。当爹终于把我送到欲红班的时候,我高兴极了,因为我终于可以上学了。当时小院子里面有很多很多同龄的小孩子,他们把我围成一个圈,然后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指着我说,哝,我们去玩丢手绢吧。那个小女孩就是陈玉红,我们每天都会牵着手去上学,下午放学,我就会去她家里做作业。她对我很好,如果哪次我在她家玩到很晚的话,她就会让我在她家吃饭。我只在她家吃过一顿饭,因为自从爹知道我在人家家里吃过饭后就对我一阵鸡毛掸子。我爹边打边说,丫头,以后别那么没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是见不到你娘的,家里再穷也养得起你。自那一次,我再也没有在陈玉红家里吃过一顿饭,因为我想有出息,我想见我娘。
因为我想见娘,所以又闹了一次笑话。不过那个笑话,一点一点都不好笑。那一次,我们年岁尽五十的老爷爷(幼儿园老师)在破旧墙壁上贴满毛泽东画像的屋里问我们二十几个娃长大后想做什么。陈玉红说她想开一家糖果店,因为那样可以天天吃到糖果;我说我长大后想见妈妈,因为那样我就会有人疼。我说完这句话,很多人都笑了,其中一个小男孩还站起来用肉呼呼的小指头指着我说,哝,她就是一个没有娘养的小孩,她就是一根草。那个小男孩就是李威。我在村里最讨厌他,因为他长得虎头虎脑而且喜欢扯我的小辫子。他说完那句话,很多人都笑了,我却哭了,因为那时候我们流行一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有妈的孩子像根草……
后来,我终于知道娘去哪儿了,她死了。爹告诉我娘去担着箩筐去集市卖菜的时候不小心被迎来的一辆大卡车上的一个货物砸死了,爹说这些的时候,我哭得死去活来。我说,爹,我想见娘,我想见娘啊。爹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说,丫头,以后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吧,你娘死的时候,人家一溜烟就走了,后来咱们打听,人家是有出息的人,咱家没出息,所以咱家只能认命的份儿。我看着爹的眼角都湿润了,我说爹,别哭,丫头,以后一定当一个有出息的人,再也不吃别人家的饭。
婆婆说,每一个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婆婆说,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我娘,所以很多时候,每当我遭受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会在院子里面仰着小脑袋看那颗最璀璨的星星,我就会仰着头喊,娘,今天丫头被欺负了,不过丫头没有哭,丫头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丫头要做一个坚强的人。有一次,李威召集了几个小男孩堵着我,他扯我的小辫子说我是村东头河边上的狗尾草,他还让其余几个小男孩取笑我,那一次我都没有哭,我气急了就扑向前咬他的胳膊,他最终哭得稀里哗啦的,鼻涕都流出来了。那次,我回家,我被爹揍了一顿,因为李威的娘来我们家告状了,不过当我哭着告诉爹整件事情的时候,我爹停止了打我的手,他把我放下,然后在一边蹲着吧嗒吧嗒吸着旱烟。
我们五十岁的老爷爷是欲红班最疼我的一个人。那时候我们院子里面的槐树开花了,老爷爷就拿一个竹竿,上面附上一把镰刀,给我割下很多很多洋槐花,那些白花花的槐花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因为那时候我们家穷,爹不会给我零花钱,所以我买不起零食。可是陈玉红家里比较富裕,每天她爹妈就会给她两毛零花钱,她就用两毛钱去小商店买二十个糖豆豆,然后给我五个,所以我一直很喜欢陈玉红,我每次都把老爷爷给的糖块留给她一份。老爷爷的眼睛有点花,所以他每次缝补衣服总是让我给他认眼线儿,穿完针线,他就留我吃饭,我不吃,我说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老爷爷就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丫头,你记住,我们农民只有播种,秋季才会有收获,这都是应得的,你今天帮爷爷干活了,所以爷爷请你吃饭呀,只有懂得劳动才会光荣,整天懒散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那一次,我若有若无地懂了,我以为回家后,爹会打我,相反,他没有打我而且教育我,丫头,一个懂得劳作的人是永远不会被饿死的,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勤恳的娃。自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就会缠着爷爷穿针线儿,因为我想和爷爷吃饭,我想为家里省点粮食,而每当我缠着爷爷问要不要穿针线儿的时候,爷爷总会拿出针线让我引线,那时候,我就会高兴地不得了。后来,我终于明白,老爷爷当时只是不忍心伤害我那点幼小的自尊。他只是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只有耕耘才会有收获。
我知道我的生活是不幸的,但是我更知道一个人的不幸是可以改变的,那就是自立自强。这就是老爷爷在我幼小的心灵种下的一粒种子,它生根萌芽开花结果后一直陪我至今。
岁月催人老。我们欲红班庭院的那棵老槐树被一年四季的风吹得越来越憔悴了,那些美味的槐花再也看不见了,只有几条光秃秃的枝桠随风摇曳,甚是荒凉。当我大学放假某次回家的时候,老爷爷的身子已经可以佝偻成一个近90°的角。我站在那棵槐树下看着那些熟悉的一切,突然百感交集,我再也不能和陈玉红手牵手去上学了,陈玉红没有考上大学,她选择上一个技校,毕业后,她去县里的一家电子厂工作去了。我也再没有被某个小男孩抓过辫子,李威因为初中斗殴,被迫退学,他去深圳打工了。我们几个少年娃最终被四季的风儿吹散在天涯。
再后来,也就是此刻我已经大学毕业三年,在一家公司做销售经理。我想我已经可以被爹称之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了。当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那个家的时候,爹满脸的皱纹舒展开了,爹说,丫头,拿着几个苹果去坟上看看你婆婆还有娘去吧。
我在坟上使劲地给婆婆磕头,我哭着说,婆婆,你看你的孙女已经爬到欲红班最上面了,孙女是大学生了,她已经毕业啦。
我又给娘磕头,我一时哽咽,差点喘不过气,我说,娘,您看今天谁见你来了,您看看啊,您的女儿啊,女儿来看您老人家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有出息的人了,她还想好好地孝敬您呢,女儿还没有让你好好地享福呢,娘,我想你啊,娘,你不能丢下女儿啊,女儿想你啊!
不知什么时候天暗下来了,我被爹扶了起来,爹拍拍我身上的土说,丫头,别那么伤心了,你婆婆、娘知道你有出息了,一定很高兴的。回家后,爹给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吃完饭,爹说,丫头,今天,好好地休息,明天去看下你欲红班老爷爷吧。
我“嗯嗯”点头称是。
那一晚,我躺在小时候睡得小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我突然就想起婆婆说过每一个人死后,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星星。于是我爬起床,打开窗户卧着身子看天空上闪耀的小星星,那晚,我和我头顶上的星星说了一夜的悄悄话。
翌日,我在我爹的陪伴下去看望小时候教我的老爷爷。走进院子,一阵悲凉的气息扑鼻而来,我突然就恍若隔世,仿若昨天这里还有很多小孩子玩捉迷藏,丢手绢。可是今天那间贴着毛爷爷画像的屋子已经变成土屋了,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柴火、树枝、破盆子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爹说,丫头,你爷爷半身瘫痪已经半年不能起床了。我推门进去就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土炕上,那满脸的虚弱像极了天边殆尽的余晖,我突然就捂住了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老爷爷知道我们来了,于是虚弱地说,娃子来啦,娃子考上——大学了,有——有出——息了,娃子,让爷爷——看看,看看变瘦了吗?
当爷爷举起那双结满茧子早已枯萎的手掌摩挲我脸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刻我多想告诉爷爷,娃子想吃爷爷摘得槐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