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那年,我毕业,听从父亲的意见,回了小城,如愿进了某机关,薪水不高,而且清闲得让人发慌。但父亲满意,这只是他预见的关于我的美好未来的开始:有一天我会谋到一个说得过去的职位,娶一个脾气敦厚的妻子,生一个胖小子,周末他打电话说抓到了一只野兔,我们就开车风驰电掣地赶回去……我对他的理想有些无动于衷,我回来的原因跟孝顺无关,事实上我考研失败,外面好工作不好找,我又恰好和女朋友分了手。
对此不以为然的,还有一个人,是我的叔叔,他在城里搞客运,始终反对父亲为什么把我困在机关里,在他眼里,男孩就是要使劲折腾,闯出一片天地来。
对于他,我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是我唯一的叔叔,他敬重兄长孝顺父母,但是父亲不喜欢他,连奶奶也嫌恶他不守本分,从年轻到现在,不知道惹出多少事,名声之坏让父亲羞于承认他是自己的亲人,尤其最近几年,他小姨子离婚后,他居然把她和两个孩子接到自己家里,婶婶身体不好,他的小姨子跟车做售票员和他一起跑省城那条线,更是成了旁人议论和悱恻的话柄。
一年前,他把家安在了城里,离我单位很近,他在电话里喊我过去吃饭,我找各种借口不去,他就干脆跑来叫我,我躲不过的时候,就找借口让他先走,我一会儿自己去。不大的城市,我怕的是这一年,乡里的传言早就飞到了这里,而这样一个叔叔,无论如何,都让人面上很没有光彩。
但是有一天我还是在单位另一间办公室里听到了一个中年女同事在描述他的绯闻,然后是嘲弄,刻薄的评价和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瞬间,我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更让人绝望的是,从另一个女同事频频对那个绯闻传播者递眼色的举止上我判断出,她已经知道了我和叔叔的关系,因为我在狼狈地逃走时,听见她在说:“真的,是他叔叔亲口说的,还要我多关照他侄儿呢。”我敢保证,以后背地里他们再说起我,就会加一句,“他是长途客运站那个大胡子的侄子啊,包养小姨子的那个。”也许旁人的评价还要延伸,“看上去挺不错的呀,哎呀,难说,叔叔是那样的人。”
我这并不是无端揣测,一个星期前,那个议论叔叔的中年女同事明明异常热情地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说好了周末见,之后却再也没有消息。在这样闭塞的小城,我懂得细枝末节对一个人的影响,有时远远超过了事物的本身。我憎恶这些多嘴无聊的女人,但是更恨的是那个我应该叫叔叔的人,是他的生活不检点,无端把我拉进了是非的漩涡里。
真正让我和叔叔反目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一阵市里联合各部门打击路霸,车霸,端掉了几个横行霸道的车主,有一天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郝强是你亲叔叔吧?他虽然不和别人拉帮结伙,但是却是打架斗殴最严重的一个,我怕对你影响不好,所以这次我为他说了情,放他一马。你要警告一下他。”
我简直把肺都气炸了,一定是他到处拿我当挡箭牌,要不然局长怎么会知道?可是他却矢口否认,还一个劲替自己辩解:“你以为我想打架啊?打架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起来?要不是我身强力壮,你十个叔叔也见不到了。”我恨恨地想,那倒是清静,就更不耐烦地说以后别到处对人说我们的关系,有你这样的叔叔,我工作怎么干?他不爱听了,像受了极大侮辱一样:“我这样的叔叔怎么了?给你丢脸了?我靠自己双手吃饭,活得正大光明,我告诉你,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呢。”我连连冷笑:“好,这是你说的,谁反悔谁是孙子。”
就这样,我和唯一的叔叔断绝了关系,父亲几次试图说和,都被我粗暴地拒绝了,叔叔更是四处对人说我的嚣张和忤逆,我乐得他这样,他那样的名声,越和我誓不两立,越是对我有利。
父亲查出病来的那年秋天,妈妈抱着我躲在走廊里哭,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却咬牙不敢出声,后来妈妈说::“给你叔叔打个电话吧。”我没作声,我讨厌他,除了他,却没有可商量的人。很快他就来了,以后父亲三次手术,直到父亲去世,都是他和我一起拿的主意,父亲前后半年花费的二十几万块钱,大部分也是他想办法弄来的。
一切都料理完毕的那天晚上,他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低头无语,二十几万,对于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的小公务员来说,意味着我不吃不喝还十年。他突然提高了嗓门说:“你辞职吧,你会开车,再去考个大客证,跟我跑客运,我帮你贷款买车,一天跑一趟,一年就能赚个七八万,要是你能吃苦,每天跑两趟,用不了两年,车款和欠账就都能还上了。”
妈妈在旁边软弱地说:“他二叔,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和父亲都曾那样看重过我的工作,在他们眼里,一个政府公务员的荣誉远远超过了金钱。
我爽快地回答说:“好!听你的。”在我心里,这才是他该有的态度,如此,我才不欠他过多的情,心里反而舒服,他说的对,我是男子汉,就该自己支撑起一个家来。
我辞掉了工作,然后把研究生录取通知单撕掉了,那是我在父亲住院期间坚持考的,那时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是我还是去试了试,这是我第三次考,终于考上了,却再也没有机会。
几个月后,我成了每天奔跑在省城线路上的一名客运小老板,兼着司机,每天早上六点出发,九点回来,每天跑两趟,叔叔把他的小姨子配给我做售票员,因为她,“能干,肯吃苦,泼辣,有经验。”我并不拒绝,但是我对于这个三十几岁的高大女人,同样没有好感,她也很识趣,经常说一句:“郝鹏,有事叫小姨啊。”就眯着眼睛打盹或者跑到后面去跟乘客聊天。
叔叔自己只跑一趟,五点就收工,吃过晚饭,他会去车站的门卫室下棋,等我的车回来,他叮嘱我一句:“吃点东西早点睡。”就骑摩托车载着小姨回家了,有人哄笑,“老郝真有福。”他们和我想的一样,以为叔叔的守候,是为了接小姨子回家,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管去吃我的饭。
有一天,在晚班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乘客抽烟,我提醒他,“请不要在公共场合抽烟。”那人很不服气,“哪里写着了?”我语气一下强硬了起来,“还用写吗?这是常识。”旁边有人帮那人的腔,他更加不讲理,“我就抽了,怎么的吧?”我一下火了,“怎么的?你他妈的给我熄了。”那人嚷了起来:“骂人了,大家都听,司乘人员骂人,你这是找揍!”小姨赶紧帮我打圆场:“司机开了一天车,火气大,再说您抽烟在先,大家都消消气。”
那人没再说话,我也就没放在心上,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到站后,他纠结了几个人,劈头盖脸就冲着我打了起来,我没防备,一下被砸倒在地,眼镜也不见了,鼻子的血像水一样飞快流出。在小姨惊恐的叫嚷声中,我恍惚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像豹子一样敏捷地冲过来,一边大声叫:“混蛋,我叫你们找死!”一边把手里拎的东西,狠狠地砸出去,围攻我的人飞速散去,叔叔一边骂,一边追赶……
等事态平息了,我才看清叔叔手里拿的是一只枣木马扎,那是父亲扎的,送给了叔叔一只,如今成了他用来保护我的武器,旁人有人称赞叔叔:“老郝,神勇不减当年那,怎么看,你都不像一个高血压病人。”他呵呵笑:“哪能?换了三年前,他们一个也跑不掉。”小姨在旁边责备:“还逞能,姐姐说前晚上腰椎疼,嗨哟了一夜,影响得她也没睡好。”我怔怔地发楞,想起一年前对他打架的指责,他的辩解犹在耳边:“你以为我愿意打架啊?”我居然没有勇气走上前问他刚才有没有闪失,他瞥了我一眼:“打架得有拼命三郎的架势,才能唬人,别忘了早点睡。”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探听他的事,从小姨的嘴里,知道他患高血压七八年了,最近几年肾也不好,加上颈椎腰椎上的职业病,一天的路程很难盯下来,大客司机很难雇到,他就咬牙顶着。那天回来,我粗着嗓门说,“叔,你不用等我,遇到事,我决不会退让,会拼死打。小姨我送回家好了。”他听了很生气:“拼死打?臭小子,我是让你用那个阵势吓吓人,谁让你真拼命?真是让我不放心。”所以他还是天天等在那儿。
不久,叔叔的车上雇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叫周光的老光棍售票,很快,周光就对小姨表现出异样的热情来,我担心他的介入会让关于小姨的绯闻重新满天飞,就提醒她,她很害羞地默认:“周光已经对你叔叔提了,我们都很满意,我打算答应他了。”
我松了一口气,暗想这样最好了,就怕周光慢慢听到了风言风语,依然会像从前很多跟小姨相亲的男人一样,含糊地走开,然后留下又一个新的话柄。
再和周光在一起,我就试探他,他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我就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要是他们两个真的那个,傻子才会接到家里去,你小姨离婚,婆家不讲理,把她和孩子一起赶了出来,你叔叔收留,那是救了三条命呀。”说得我一阵羞愧,我自诩洞察力极强,又念了那么多年书,是他至亲的人,居然赶不上一个陌生人对他的信任,其实世界上的谣言细细一想,都禁不住推敲,只是有时候我们为了所谓的面子,去纵容了那些所谓的真相。
叔叔挑了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给小姨和周光举行了婚礼,车站上的多数人都去了,小姨高兴地哭了,说她遇到周光是一生最幸运的事,因为他是唯一肯相信她的人。那瞬间,周围特别地静,我突然觉得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信,信她话里的涵义,也信了叔叔的善良。
转眼两年过去了,我还清了欠款和大部分车款,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我以后会做什么?继续做我的司机?还是重新复习,续我的求学梦?
有一天叔叔喊我去他家,让婶婶做了满桌子的菜,举着酒杯他说:“你明天就别干了。”我一下愣了,他呵呵笑:“看把你惊的,你还记得两年前你考的那个研究生吗?我偷偷去那所学校帮你办了一个保留学籍的手续,两年期限,现在时间到了,你准备一下,去上学吧。我好不容易替你找了一个新司机,一天两趟人家不干,以后只能一天一趟了。赚的钱也够你和你家用的。”
我猛喝了一口酒,呛得眼泪差点流下来,我不哭,叔叔说过,男子汉有泪也不能滴,我说叔叔我不敬你酒了,我们共同喝一杯吧,因为今天我长大了。
我没有说出的是,这个世间真的有一种爱能让人在瞬间长大,比如28年那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