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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绵绵的秋雨
2021-11-22 09:31 分类:经典美文 阅读:51010

  史铁生:绵绵的秋雨

  一连几天的秋雨总算想歇口气了。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被风吹起,像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波浪。昨晚,杨潇一直抱着吉它唱那支美国民歌〔往日雏菊满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苍林无春意;旧水车已静寂在那里,梅姬,难温我们的往事〕我后悔不该住在她家,我应该住到旅馆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温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团说不清的痛苦和恨悔。

  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块古老的土地,到遥远的异国去漂泊。也许我不再回来,我宁愿去永远漂泊。让人们随便去说什么好了。在这块土地上,我只欠着一笔帐,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帐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发苦的霉味。太阳终于出来,却又无精打采地沉到古殿飞檐的后面去了;把一片沉静的黄光投向那片老柏树林。离得远远的,远远的!忘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可我总该见见她那个至今被蒙在鼓里的那是她吗?我的心一阵紧跳: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独自坐在一棵老柏树下,微驼的脊背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就像是那老柏树的一部分。她好像正望着什么。

  我向她走去。我想这一定是她了。临来时,杨潇对我说:如果你在家里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的那个小公园去找。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

  我向她走去。我的腿在发抖。但愿这还不是她,但愿我没能找到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时冲上那座楼顶,如果唉,往事毕竟难于忘却,何况我正是为了往事而来。

  昨天,渐渐沥沥的秋雨中,我又来到了这座古城。我总该看看她,一路上我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虽然我也感到了透顶的滑稽。算来大勇已经死去十四年了。十四年前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迷迷蒙蒙地下着细碎的秋雨。杨潇昨天一见我就说:喔嚯!未来的美国公民,除了每月一张‘伍元整’的汇票,十四年啦,你多一个字都不写。你怎么知道的?我尽量使语气显得平静。美利坚吗?听别人说的。她也在竭力使表情显得自然。她的小女儿好奇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每一个生命的出现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没有胆怯,如果大勇还活着,还会有这么一个小姑娘么?你给我写过几个字呢?

  行啦,收支平衡,谁也别抱怨。别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张‘伍元整’,证明都还活着。她呢?活着。

  古殿檐头的枯草在秋风中飘摇。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昔日的雕阑玉砌散落在草丛中,被风雨剥蚀得像一块块墓碑。秋蝉乘这个生最后的时光全力地叫着,使这古苑更显得寂寞、空旷。

  我向她走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老柏树下,不知正张望着什么。夕阳把她的白发染得金黄。

  她怎么样?我问杨潇。你如果能多呆几天,就能见到他。她以为我是在问她的丈夫。

  我不想问这个。如果不是为了打听大勇的母亲的地址,我也不会来杨潇家。虽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那个小姑娘说我爸爸出差了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和庆幸。

  我是说大勇的母亲,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幸亏她聋了。她深信不疑。杨潇把疑字拉得特别长,脸上露出一丝恶毒的苦笑。吉它声又响了起来[我今日上山漫游,梅姬,眺望山下的景致;小溪荡漾水车响,梅姬,仿佛当年周游时]她弹着,唱着,闭着眼睛。歌声就像窗外那绵绵的秋雨,缓慢、深沉、而又有点忧伤。我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泼辣得甚至有点骄狂的杨潇那个疯狂的宣传队的台柱子?她没有原谅我,我总觉得他们谁也没有原谅我。可是有一本心理学的书上说过,胆怯是正常的:怕死是人的天性。何况算了!无论怎样自我安慰,我也明白,我的一生终归是被那最后一刻的胆怯给毁了。

  城市在远处喧嚣。这儿是一片沉寂、只是偶尔从儿童运动场那边传来孩子们的叫嚷声。她坐在秋风里,正用牙咬开发卡,把一缕散开的白发拢向脑后;宽松的袖口落到了肘弯里,露出了枯干的胳臂。

  我向她走去。但愿这是她。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看看她,却一直没有这个勇气。要不是下个月就要出国,我今天也还不会来,是呀,不敢来。当然,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深信不疑,但我的心需要安宁,需要逃避那恐怖的回忆。否则怎么活下去呢?人要活下去,大约都不得不设法忘掉一些事情。

  [岁月像无情的铁笔,梅姬,在我脸上留痕迹]我的痕迹在心里,我的岁月像一支长矛,永远扎在心上。我常常梦见狼,梦见熊和迷缝起眼睛的豹。昨夜,我又大喊一声从梦中惊醒。杨潇惊慌地跑了过来:是你吗?是我。她扭亮了台灯,默默地坐在我身旁。屋檐下的破铁叮叮咚咚地响,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下得那么有耐心。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她说。我看着她,看着她那有些透明的睡衣。她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大勇让我吃了多少醋。如果我现在还能再吃他的醋就好了,我宁愿,宁愿!只要他还活着。为了离开,为了不再回来。我说。那也是真话,如今我已心如死灰,再唤不起什么爱的情感。我宁愿去漂泊,让异国的水冲淡我的记忆,让他乡的风吹散我的忧郁。

  她到底望着什么呢?。神情那么专注、安详。她双腿盘在一起,裸露的脚腕像是老柏树的根。

  天快亮的时候起风了。我恍恍惚惚地又像是做了个梦,好像是在小时候:早晨,窗玻璃上挂了一层蒙蒙的水气,母亲从外面进来,对我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把毛衣穿上吧。那毛衣干松柔软,带着一股樟脑的香味。我抱住了母亲的脖子。不知为什么,母亲哭了,叹气摇头,哭得那么伤心。我醒了。我看见身上多了一条毛毯,杨潇正悄悄地走出去。我听见杨潇的小女儿正在隔壁[梅姬、梅姬]唱着。妈妈,牛奶热好了吗门轻轻地关上了,仿佛把我关在了人世之外。我感到一阵可怕的孤独。

  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所爱。不能被爱固然可怕,但如果你爱的本能无以寄托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爱是一条黑暗的小路,燃着爱的心还可以照耀着你前行,但倘若全无所爱,便如那绵绵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杨潇如今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她的小女儿身上了。我羡慕杨潇请不要谴责她爱得可怜。我们都曾有过博大的爱的胸怀,我们甚至不惜为之捐躯,但是人们从恶梦中惊醒了,急于寻求爱的怀抱,那本身已经可怜!

  那么我呢?我还爱着什么呢?不知道。

  那么大勇的母亲呢?她孤独地坐在这古苑里,坐在那老柏树下,她望着什么呢?想着什么呢?

  杨潇在热牛奶。我问她:她心情好吗?比你我都好,杨潇冷冷地说:她说她要乐观地活着,绝不能玷污了她儿子的英名。

  她的原话是:决不能给我英雄的儿子丢脸!‘怎么样?我们总算满意了吧?总可以心安了吧?杨潇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我向她走去,去欺骗那个善良的老人。我们已经欺骗她十多年了,是的,还要继续欺骗下去。否则怎么办?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了,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那个英雄的幻影吗?她已经失去她唯一的儿子了,还要再让她失去心中唯一的骄傲和安慰吗?我摸摸上衣口袋里的六十元钱,厚厚的一叠,都是五元一张的来自十二个不同的地方。每一张是一颗心,每颗心都是善良的,每颗善良的心都在欺骗她。十多年了,每月我们从十一个不同的省、市把钱寄到杨潇这里,由她给大勇的母亲送来,说那是烈属抚恤金。我们只有这一个办法能使她相信,她的儿子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们不忍用诚实来伤害这个孤单的老母亲的心。多么滑稽!欺骗是善良的,诚实反成了残忍,这滑稽的结果总该有一个更加滑稽的原因吧?我说不清,说不清!年轻的生命化作了尘灰,赤子的红心停止了搏动,本来你以为那是为了一个最壮丽的事业而献身,可是忽然你信奉的上帝告诉你:杂耍该收场了,孩子们!于是,你还说得清什么呢?他不是烈士,是歹徒,是坏人,是小混蛋!于是,你还能再唱两句国际歌么?而我至今记得大勇死前对我的那句挖苦:我到马克思那儿去等你,就怕马克思不收胆小鬼。他至死都以为他是在为革命和真理而战,含着童稚般的笑离开了这滑稽的人间!

  我向她走去。

  成群的雨燕低飞着,尖叫着,飞进古殿扭曲的檐下,又从那一层层干裂的木椽中飞出来那苍凉的叫声像一支古老的哀歌,绵长、凄惋,使人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古驿道,想起古战场,想起送寒衣的孟姜女和被焚毁的阿房宫,想起刀耕火种、骨针石斧,甚至想起满天飞翔的恐龙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好像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存在。我走近她了。我看见布满在她脸上的深深的皱纹和褐色的老人斑。她似乎是在笑着。她身旁停着一辆很旧的竹制婴儿车,车里面放着一把笤帚、一个口袋和一个柳条簸箕。干裂的柏子落了一地。

  我走到了她身旁。这肯定是她。从那张瘦削而苍老的脸上,我又看见了大勇的影子;宽阔的额头,总是像在微笑的孩子气的嘴。大勇长得太像他的母亲了。她没有注意到我。一缕夕阳的残光照到她脸上,她把爬满青筋的手举到额前,遮住阳光,依然那么专注地望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儿有一个儿童运动场:一群孩子正尽情地游戏,笑着、叫着、追逐着转椅飞转,像一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秋千高荡,像一只只彩色的气球放上了秋空像是一幕幻景,像是上帝丢落的一片春光。

  我们也曾那样。孩子的心都一样。孩子的心里只有春光。他们那红红绿绿的衣裳像是故意对着断壁残垣炫耀,他们吵吵嚷嚷的笑声像是存心向这秋风残照挑战。童心是美好的,可惜他们早晚要长大;春光是美好的,可惜这世间不会没有阴冷的秋雨。他们知道么?他们怎么会知道。

  她发现了我。您也喜欢孩子?她对我说。

  我也是。她又转过脸去,朝儿童运动场上望着,说:操心、受累、担多少惊怕,可花多少钱你买不来个情愿不是?

  原来是为这个!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你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可能在那儿,她常常在那儿。干什么?

  你忘了,她给人家看了一辈子小孩儿,供大勇上的大学。当时我还不明白杨潇这话的意思。她还在看小孩儿?不,她聋了。忽然,她拍着腿大声笑了起来,指着前面想要说什么。却又咳嗽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手指的地方,一个蒙上了眼睛的男孩子正搂住了一个小姑娘。我呆呆地站在她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潇的小女儿昨天晚上问我,能不能从外国给她寄一个茹比克立方块来。一定。,我说。如果大勇还活着,他也早该有儿女了看哪,您快看!她双手捧住额头,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中带着喘息和痰音。然后又急忙抬头去望,似乎生怕放过了更精彩的场面。您快看,快看哪

  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见了一架高高的云梯,看见了寒光闪闪的长矛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见了绿色的柳条帽,看见了红色的臂章,看见了宣誓时紧握的拳头您快看,快看哪!那已破旧的婴儿车里站着一个咿呀学语的男孩子,车边坐着一个怀着希望的母亲婴儿车里站着别人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女孩子、男孩子老保姆颤巍的手,颤巍巍的童谣童年的大勇扒在母亲的背上;少年的大勇在阔野上奔跑;青年的大勇在灯下拉着计算尺母亲老了,老了!头发白了,背驼了,看一眼膀阔腰圆的儿子,脸上露出舒心的笑

  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见了赤子殷红的血,看见慈母被骗的心赶紧离开!我应该把钱交给她,然后赶紧离开!但我却依旧木然地站着。

  老柏树又摇落了几颗柏子,无声地落在土地上。有一颗挂在了她的头发上,她没有觉到。大约她是以为酒逢知己了吧,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

  前两天来了个画画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也是喜欢孩子,画呀画的,画的全是些小姑娘、小小子儿

  她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一直望着儿童一运动场上。

  我在早市上见过那么一件小花褂儿,红地儿白花儿,就像那个小姑娘穿的那件。我看了好几回

  想要忘掉的东西,正说明是忘不了的。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没有胆怯,如果我和大勇从东西两侧同时攻上楼顶,就会分散对方的兵力,就不致于四支长矛一齐都对准了他的胸膛那老头属鼠的,比我小五岁,有高血压;人到是挺好的人,画画的。他也是喜欢孩子

  只要我能吸引过一个来,凭大勇高校花剑冠军的本事,对付那三个是没问题的那小花褂做得可真巧,五块多钱,不要布票。我看了好几回,后来让一个老太太买去了。四、五岁的小姑娘春、秋天正好穿

  然而我害怕了,忽然停止了攀登,站在云梯上,觉得心里一阵发凉我听见一声惨叫,大勇摔下去了。那沉重的声音他躺在担架上,轻蔑地望着我下着雨,那也是秋天。杨潇疯了似地从雨雾迷蒙的远处跑来您不信?!大勇的母亲忽然扭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像是受了什么侮辱。

  什么?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连忙说。

  我说我这辈子看过十八个,四个姑娘,十二个小子。

  您是大勇的母亲吧?我问。我想赶紧把钱交给她,赶紧离开。您瞧?那还能掺假?!她没听清,然后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头一个是姑娘,叫小帆

  老柏树树叶悉簌地低语着,树梢上只剩了夕阳最后一缕血一样的红光。

  数小帆那孩子可人疼。小时候整天和我们大勇在一块玩,像亲兄妹似的。长大了也常来看看我。我给她做过一双带虎头的鞋,都说穿了那鞋吉祥。唉,谁承想她能打死了人呢?小时候那孩子最心软,死了只猫都哭半天儿

  如果我冲上去了呢?!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件事。如果我冲上去了,后面的人也就会冲上去了,对方那四个人就完了。或者他们会投降?不会!谁都认为自己是在为真理而战,谁都不愿落得叛徒的耻辱大勇那支剑是绝不会打输的那么,今天我们就连欺骗这个老母亲的办法也没有了。公正的法庭会向她说明一切。这么说,我最后那一刻的胆怯也许倒是上帝对他的羔羊的怜恤了!多么滑稽!人间竟有死比活还幸运的时候。

  那缕红光正在变淡,变成了暗紫色,变成了淡蓝色,慢慢地消失了。

  儿童运动场那边也安静了下来。秋千垂着头,转椅歪着身子,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穿过树林回家去了,五颜六色的衣服隐没在静静的树林那边。

  大勇的母亲不再说话,背驼得更深,头垂到了膝盖上,只有那双混浊得发灰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望着孩子们消失的地方。

  [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人们都说我已衰老,梅姬,如今步履难移〕昏暗的暮色笼罩了老柏树林,笼罩了这座废弃了的古苑。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忧伤。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那被骗的赤子的坟塿?离开这被骗得心如坟塿的母亲?

  大勇的母亲扶着老柏树站了起来,用衣袖擦着眼睛。然后,她从婴儿车里拿出笤帚,开始慢慢地扫那落满在地上的柏子。

  要这干什么用?我问。

  她听见了。这是药材,挺值钱呢。

  怎么,您缺钱用?!

  不,不缺。我有‘烈属抚恤金’!她直起腰喘了口气。不是为卖钱,这东西国家需要。我那儿子是烈士,我不能

  雨燕还在低飞着,尖叫着。那叫声是为了刺痛每一个将要离开母亲的儿子的心!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来?离开这古老而善良的土地?离开我多灾多难的祖国?谁愿意离开母亲?谁愿意离开祖国?谁愿意如吉普赛人般地到处流浪?谁愿意像犹太人似地没有了祖国?祖国!母(www.90yd.cn)亲!那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那是亿万颗活着的心这是离不开的,走到天涯海角也离不开!唔,我多少年的决心竟这么被打碎了不成?不知道。我感到深深的不知所措般的凄惶。

  她还在那儿扫着柏子。我终于见到她了,完了么?我的帐偿还了?我的良心安宁了?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来?为了找一个自我安慰的根据?云又在天上聚集着,聚集着。雨星星的。这绵绵的秋雨!下到几时去呢?

  我还要回来,还要回来。没有了爱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何况这是骨肉般不可分离的爱。我还要回来,还要回来。如果我做事,还是要为我的故土而做,如果我唱歌,还是要为我的同胞而唱。我还要回来!但愿那时我能够明白,我能够告诉给母亲一切真话[在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这绵绵的苦雨,下吧,下吧,总有个完!

  一九八一年十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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