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遗忘的碎屑
一
遗忘,难道是人的天性?
并不漫长的岁月,竟然变成了遥远的古代,变成了飘忽莫测的幻影。曾经给烈火烧毁过的废墟,因为重新建起了新的楼房,废墟便被人遗忘了,而烈火,更是远远地离开了记忆的库房,它们摇身变幻,化成了美丽的轻烟,柔曼多姿地飘舞在天空,变成了愉悦人的精灵这不是童话,是事实。科学家说,世界上最精密的、容量最大的,是人类的头脑。值得怀疑。
遗忘了什么?是一个荒诞的时代,是一组荒诞的故事,是一片失去理智的喧嚣。
是历史。历史怎么能够遗忘!当然,历史是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的基础,谁敢摧毁这基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历史都需要铭记不忘的。有些历史可以刻在石头上,让它们和岁月共存,和世界共存,和人类的骄傲和光荣共存,让后来者读着这些金光灿烂的文字,为自己的土地和祖先自豪。有些历史,则不必耿耿于怀了,因为因为这是歧途,这些历史并不光荣,它们并不能抚慰或者鼓舞后来者,与其重温,不如忘却,与其回顾,不如前瞻,与其清醒地讲述当年的耻辱和辛酸,不如朦胧地唱几支歌词华丽含混的流行歌曲,既轻松,又优美。沉重灰暗的日子已经过去,我们不再需要沉重和灰暗了!
这就是为什么要遗忘的理由?遗忘果真是一帖良药对那些疯狂过昏庸过迷信过的迷途者,对那些曾经被侮辱被扭曲被伤害的灵魂?
遗憾的是,遗忘恰恰只是一种妄想。历史,把它的脚印留在了广袤的大地上,不管这脚印是深还是浅,是直线还是曲线,谁也无法消灭或者改变它们的形状。岁月的风尘和霜雪可以将它们掩盖片刻,但它们依然以固有的形态存在着。历史就像是出窑的瓷器,它已经在烈火的煎熬中定型。你可以将它打碎,如果还原起来,它仍然是出炉时的形象。
历史已经过去,但它们正是酿造成"现在"这杯美酒(或者苦酒)的原料。没有历史,就没有"现在",当然也不会有未来。
掩耳盗铃者,自以为已将那灿烂的铃铛窃到手,殊不知,铃铛永不会沉默,就在他企图把那铃铛悄悄塞入口袋时,清脆的铃声早已随风响彻辽阔的世界二我说的是三十年前在中国发生的那场"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这几个字,对大多数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充满着辛酸内涵的词。老人的惊惶和苦痛,青年的激动和迷惘,孩子们的恐惧和困惑,都和这个词连在一起。尽管这个词几乎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已经被有些人"遗忘"。(我在这里用引号,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们会真正遗忘,如果你没有患健忘症或者痴呆症,那么,那个时代决不会从你的脑海中隐退。)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库藏中,很多恐怖可怕的镜头,都和那个时代有关。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一想,那些镜头便会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时隔三十年,它们依然清晰如昨,带着火的灼热和冰的阴冷镜头之一:上海街头。几个北京来的"红卫兵"围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他们用皮带打一个据说是"反革命"的老人。三四根带铜头的宽皮带,一下接一下打在老人的头上和脸上,老人血流满面,大声呼救。"红卫兵"们却越打越猛,直到把老人打倒在地镜头之二:呼啸的卡车载着一车人,在一幢住宅楼前停下。戴着"造反队"臂章的人从车上跳下,一涌而入。门内有人喊:"你们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呀!"冲进去的人回答:"什么认识不认识,你们这样的人,谁都可以来抄家!"接下来就是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书,衣服,被褥,箱子,瓷器,家具,从门窗里投出来,被装上了卡车镜头之三:夏日的夜晚,一盏白炽灯拉到马路边,铜锣当当一敲,乘凉的人群蜂涌而至。从街边的楼房里被推出一个中年妇女,几个彪形大汉反剪她的双手,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架到电灯底下。在一片"打倒""批臭"的声讨口号中,大汉们一会儿将她的头一揿到地,一会儿又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来示众。在灯光下,我看到一张苍白却凛然不屈的脸。大汉们喝令她"认罪",她以沉默作答。她的沉默使大汉们觉得丢了面子,其中一人拿出一把剪刀,用熟练的手法,当众剪去了她的半边头发。黄色的灯光下,赫然出现一个黑白分明的"阴阳头"。人群中有人大喊:"剪得好!"镜头之四:烈火熊熊,在街头燃烧。被烈火焚烧的东西很多,也很杂,有书,有画,有佛像和圣像,有西装,也有长衫马褂,还有尖头的皮鞋这些东西,有从市民家里抄出的,有从街头行人身上强行脱下来的,也有自愿从家里搬出投进火堆的。男女老少,围着火堆欢呼,火光映红了他们兴奋的脸镜头之五:马路上人山人海,看游街。一辆电气公司用来修电线的红色抢修车,游街者是一个副市长,他站在高高的升降台上,胸前挂着沉重的木牌,木牌上写着他的被打了红色大叉的名字。那架势,就像判死刑的囚犯被绑赴刑场这名字,人们都熟悉,如果在从前,听到这名字,谁都会肃然起敬,一般人要见他的面也很困难,可此刻,他却这样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大众面前。仰起脖子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幸灾乐祸地议论:"嘿,他们也有今天!"大多数人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是好奇和麻木。
镜头之六:一个年轻的跳楼自杀者横尸街头,没有人来收尸,却有人在他身上覆盖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的黑色大字墨迹未干:"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围观者阻塞了交通这样的乱哄哄血淋淋的镜头,现在看起来近乎荒诞。但这些决不是我的创作和想象,而是当时的现实。在这些镜头后面,蕴藏着的内涵,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在政治家和老百姓的眼里,它们所折射出的色彩也许是不同的,但有一点大概没有异议,这就是正常秩序的被破坏。这种破坏的渠道,是无数人丧失理智的情绪渲泄。那场可怕的运动,说是"文化革命",其实上它所涉及的领域远远不止是"文化",它所涉及的人也远不止是文化人。这是一场破坏正常的生活秩序,摧毁健康的道德规范,践踏人性的"大革命",它的破坏触角无处不到,无微不至。
曾经有好些年轻人这样问我:"你在《岛人笔记》里写的故事,都是真的吗?"我告诉他们是真的,他们点着头,但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还是迷惑。那个时代发生的一切,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也难以想象。其实,对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有些事情同样不可思议。在那个疯狂的、喧嚣动荡的时代里,我们的理智到哪里去了?我们的善良、文雅,我们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又到那里去了?我们羞耻之心又到哪里去了?恶和丑,突然变得那么强大,而善和美,却一下子显得那么脆弱!前者呼啸横行,后者却无情地被扫荡。这种失衡的起因,究竟是什么?
我用了那么多的问号来点缀我的文章,但我却无力一一破译这些问号。我想,把这些问号展现在中国人面前,让大家来反思,来破译,大概不会是一件坏事情,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促一瞬!当那些问号不再成其为问题,也就是历史的真相昭然若揭并被后来人铭记时,中国这辆古老的大车,要想再载着心如明镜的中国人重蹈复辙,大概就非常困难了。
三
摧残心灵和毁灭美的过程在那个时代变得极其短促简便,在一夜之间,黑的会变成白的,纯净的会变成污浊的,相同的一张脸上,会反映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你无法说明白这样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近情理。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秘密。
我曾以一个少年人羞怯而又朦胧的感情,关注过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少女。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纯洁最文静的姑娘。我曾暗暗地观察她的神态,留意她穿的衣服,在背后看她走路的样子,聆听她说话的声音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缺点,仿佛她就是完美的化身。她长得并不扎眼,眉清目秀,梳一头好看的短发,穿着朴素,夏天总爱穿一件白底黑点的连衣裙,手里常常拿着一本书。和人说话时,她的声音总是轻轻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她的美,不仅是她的形体外貌,还有她的行为。一次,她和她的几个女友一起,在一所小学门口为孩子们剪指甲,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向她伸出手,她微笑着,轻轻握住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钳修剪他们的小指甲。当时,我很想自己能缩小几岁,成为这群孩子中的一个,这样,我就也能伸出手来,使自己的手在她轻柔的掌握之中我心里想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甚至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话,只有在梦中,我才毫无顾及地和她相聚,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话,这是一些温情美妙的梦。
"文革"开始后,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变化。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她,只见她换上了时髦的草绿色军装,头上戴着军帽,手臂上戴上了红袖标。她走路的样子也发生了变化,步子大了,重了,手臂摆动的幅度也夸张了,目光变得炯炯逼人。她挺胸昂首从我面前走过,很不屑一顾的样子。这使她在我眼里成了一个陌生的人,我感到失望。然而更失望的事情还在后面。一次,一群"造反队"来抄我一个邻居的家,带队的,竟然就是她。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当了一次看客。这次抄家,彻底改变了她在我心目的形象。被抄家的是一对老夫妻,老人从前开过工厂,早已退休在家。面对这两个惊慌失措的老人,她横眉怒目,用高八度的语调厉声喝斥着,还挥舞手臂带头高喊"打倒"、"老实交代"、"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之类的口号,她那尖锐高亢的声音震荡着木结构的石库门楼房,把两个老人吓得瑟瑟打颤。从前在她的脸上能看到的文静和柔和,此刻荡然无存。一个白云一样轻柔的少女,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泼妇。那天,她和她的"战友"们把老人的家捣腾得天翻地覆,翻箱倒柜还不过瘾,恨不得掘地三尺,从中午一直闹到天黑。也许是嫌抄出的"战利品"太少,他们又开始批斗老人。他们大概也有点累,喝斥叫喊的声音比先前低了一些。他们要老人交代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武器和"变天帐",老人又惊恐又着急,流着泪竭力否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永远无法忘记她冷冷地瞪着老人,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眼泪就能赎你的罪?你以为眼泪就能让我们放过你?做梦!"说罢,她从背后抬脚往老人的脚弯处猛踢一脚,身材肥胖的老人"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下。老人流着汗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请罪",一声又一声地哀求,然而不拿出"造反队"期望得到的东西,他们还是不放过他。终于,"造反队"的耐心达到了极限,叫嚷要"狠触灵魂",于是拳脚交加,向老人的身上打将过去。指挥这场批斗的女英雄不动声色地看着发生在她面前的武斗,突然大喝一声:"停!"我心中一喜,以为是她动了测隐之心。只见她从桌上拿起一个陶罐,用力往老人面前一摔,陶罐"哗啦"一声摔成了一地碎片。老人吓了一跳,所有的围观者都一愣,不知她要干什么。
"给你最后五秒钟!如果你再不老实交代"她不慌不忙地说着,把陶罐的碎片踢到老人面前,"就叫你跪在这些碎片上!"在五秒钟里,老人当然没有什么新的交代。于是,在她的指挥下,几个造反队员真的把快瘫痪的老人架起来,逼他跪到了那堆尖利的碎陶片上。老人穿着短裤,碎陶片刺进了他的膝盖,鲜血流了一地,惨绝人寰的哭喊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这样的景象,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个面目狰狞,凶狠冷酷的女人,怎么可能和从前那个温和优雅的形象连在一起。从那一刻起,我曾经暗恋过的那个美丽文静的少女,便在我的心里永远死去了。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暗暗地问过自己: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谁谋杀了她?是谁?
是那个失去理智的疯狂时代谋杀了她。被谋杀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无法计数的几代人。有的人是肉体和生命被谋杀,有的人是灵魂被谋杀,相比之下,那些灵魂被谋杀的人更为可怕,也更为可悲。肉体和生命被谋杀,一切便都告结束,而灵魂的被谋杀,却使一些正常的善良人变成了嗜斗的异类,谁也无法料想这些扭曲的灵魂会创造出什么可怕的新花样来。
我又想起了我童年时代的一个伙伴。
这是一个长相憨厚实际却非常机灵的男孩。我们之间有过纯真的友情,我们曾一起郊游,一起放风筝,一起用弹弓弹麻雀,一起在乡村的河里钓鱼摸蟹。他的弹弓中射出的子弹几乎是百发百中,屋顶和树丛中的麻雀大多逃不过他的子弹。因为有这样的绝技,他很受小伙伴们的尊敬。"文革"中的一天,我和他久别重逢,他家庭出身"红五类",当然是很时髦的"红卫兵"。而我,只是一个没有资格"革命"的"逍遥派",见到叱咤风云的儿时伙伴,很自然地有一种自卑感,而他却并不歧视我,一拍肩膀,亲热如初。我很感动,感到此刻的友谊是多么珍贵。然而就是这次见面,却葬送了我和他的友谊。
那天,我和他在街上走,他海阔天空地谈着他的经历和见闻。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停住了脚步。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道边,有一个秃顶的中年人在扫地。
"看见那个秃顶了吧,"他狡黠地一笑,"是个牛鬼。"当时,在街上到处能看到这样的被罚扫地的"牛鬼蛇神",他们有的胸前还挂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名字上打着红色的大"X"。那个秃顶的中年人,虽然没在身上挂牌,但很显然,也属于这一类"有问题"的人。我的儿时伙伴在裤子袋里摸索了一会儿,竟然摸出一个小小的弹弓,这弹弓,不应该再是他这样的年龄的人的玩具了,可他居然随身带着它。"你等着看好戏!"还没容我表示惊讶,他已经把一粒小钢珠装进了弹弓,然后稍稍瞄准,"啪"地一声将钢珠弹了出去。只见那个正在埋头扫地的中年人猛地扔下扫帚,捂住头,痛得跳起来。他的"弹技"不减当年,钢珠子不偏不倚,射中了中年人的秃顶!中年人回过头,看见了我们,他的目光中,我发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我身边的"神弹手"大概也发现了。
"你,滚过来!"他收起弹弓,对捂着头顶的中年人大喝一声。
中年人从地上捡起扫帚,呆呆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聋了?快过来!"他又大喊一声。
中年人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我惊惧地轻声问他:"你怎么能这样!你还要怎么样?"他嘿然一笑,说:"这是牛鬼,你同情他干嘛?"说话间,那中年人已走到我们面前,他的头上在流血。"神弹手"二话不说,对准他的脸就是一巴掌。中年人的脸上即刻出现了五条红色的指痕。他看着"神弹手",神态木然,没有惊奇,没有恼怒,也没有恐惧,似乎准备忍受一切。这时,一群孩子围了过来,他们很有兴趣地看着发生在街上的这一幕。一个小男孩说:"这是个牛鬼蛇神,叫他学狗叫!""对,学狗叫,学狗叫!"其他孩子跟着起哄。
"听见没有,革命小将要你学狗叫!""神弹手"声色惧厉地命令道。
中年人依然目光木讷,没有反应。"神弹手"挥动巴掌,又使劲抽了他一个耳光,"快叫,不要自讨苦吃!"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那两记巴掌,仿佛是打在我的脸上。那个中年人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感到冷彻骨髓。
"快叫!快叫!""不叫打死你!"孩子们在一边呼喊,一边从地上捡起垃圾往他身上和脸上扔。
我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走了。我没有和那个童年的伙伴道别,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以后,我也确实再没有看见过他。和那个曾经美丽纯洁过的少女一样,我童年时代的这个朋友,也在我心里死去,我无法让他死而复生。然而,发生在街上的这一幕,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里,时隔三十年,回想起来我依然感到耻辱面对着这样残暴的行为,我竟然会当一个无动于衷的看客!在那个年代,中国有多少像我这样的的看客呢?羞耻这两个字,似乎已从字典上消失。回忆这一幕时,最使我心寒的,是孩子们的表情和他们的呼喊声。如果说对心灵的摧残,有什么还能比污染毒化单纯无邪的童心更可怕呢!把一个婴儿抛入狼群,如果不被狼吃掉,那么,他将和狼一起长大,沾染狼的所有习性,他就可能成为一只狼,会嚎叫,也会吃人。那个时代,造就了多少"狼孩"呢?所幸的是,这个世界,毕竟不可能永远是豺狼当道。
这样的故事,在当时只能算芝麻绿豆蒜皮大的小事。在"文革"中,有无数这样的"小事"在城市和乡村的每个角落里发生。这样的"小事"汇集在一起,就是一场灾难的洪流。人性中的恶,在那个时代,就是这样被充分地煽动起来,发掘出来,人的想像力,在这方面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这是新中国的莫大悲哀。
我常常在想,人性中的这些残忍和丑恶,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受环境的污染而滋生的?也许两者兼有。一旦环境为人性中这些残忍和丑恶提供了土壤,那么,它们就会破土而出,就会泛滥成灾。在我们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样的土壤还有多少呢?
四
有人把"文革"比作一场洪水,个人作为这场洪水中的一滴水珠,几乎很难有什么自己的行动选择,洪流一起,你不动也得动,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斜坡,千万条支流,汇合在这个大斜坡上,一泻千里,势不可挡。你纵然有逆流而行的胆量,但在这样的斜坡上,在这样的洪流中,你只能被淹没,被冲走。但是,那些不屈的水珠在喧嚣的洪流中溅起过的浪花,还是耀眼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帘中,直到今天,它们依然清晰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我至今仍记得音乐家贺绿汀不屈的表情和声音。在批斗他的大会上,他挣脱羁绊,昂起倔强的头颅,大声顶撞着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尽管他的声音很快被咆哮的口号声淹没,但这声音就像犀利的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夜空。这样的闪电,会凝固在人心中,烛照那些被阴晦曲折笼罩的人生之路。
有时侯,人是世界上最坚强的生命,他可以经历九死一生,走过甚至爬过人类难以生存的艰难境地,因为,他心里有一个崇高的目标,他认为他能够而且必须达到这个目标。这个目标在他的灵魂中成了一盏指路的灯,成了可供给他不尽能源的无形动力。就像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中那个淘金者,为了求生,他可以超人的毅力经历那么多艰难险阻,因为,这"生"的希望始终没有在他的视野中消失。然而,在"文革"中,很多人心中的目标并不是求生,而是维护自身的尊严,尽管这尊严是那么可怜。一旦这目标毁灭,那么,他便会陷入可怕的困境,他的精神或许会崩溃。这时侯,人便成了世界上最脆弱的生命。
人的这种坚强和脆弱,在"文革"中我们见得很多。
在一所中学里,有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年女教师。她只是一个图书管理员,但在她身上仿佛有一种磁力,吸引着学生。她穿着朴素的衣服,但身上处处透露出高雅,走路,说话,看人的目光,端庄的发型,都显示出内心的安宁。她不苟言笑,然而待人亲切,对前来借书的同学,她会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你,轻声询问你一两句,然后用最简洁的话语向你介绍一两本好书。在这所学校里,她的地位无足轻重,有她或者没有她,都不会影响学校的运转。而她,似乎也毫无所求,对当时的一切时尚,她大多都不感兴趣,只是安静地坐在图书馆里,等着学生们来借书。能把图书馆里的好书推荐给学生,就是她最大的快乐。除了为图书馆选购图书,她从来不会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也不会说一句他人的坏话。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高贵气质,使很多女生为之倾倒,不少人在暗中模仿着她的衣饰甚至举止"文革"开始后,学校里有人贴她的大字报,说她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是"隐藏的反革命",是"毒害学生的阴谋家"可怕的帽子像雪片一样落到她的头上。奇怪的是,当其他被批判者都惶惶不可终日时,她却显得很安静,依然穿着朴素的衣服来上班,走过图书馆门口那一片大字报时,她目不侧视,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一批造反的"红卫兵"非常愤怒:她是什么东西,居然还敢这样趾高气昂!叫她扫垃圾、洗厕所去!她拿着扫帚和拖把,成了校园里的一个清洁工。她逆来顺受,默默地扫着地,清洗着厕所,把校园里的纸屑和树叶扫成堆,把厕所清洗得干干净净。在她安详的神态中,依然看不到颓丧和惊惶,甚至连哀怨都没有。"红卫兵"们更愤怒了,在一次批斗会上,他们用剪刀给她剪了一个"阴阳头"。"红卫兵"们一边用剪刀喀嚓喀嚓当众剪去了她的半边头发,一边大叫:"看你还能不能神气活现?"第二天,她照样穿着整洁的衣服来上班。人们发现,她将未被剪去的半边头发梳向另一边,很自然地掩盖了她的"阴阳头"。她的神态,和先前一样平静,沉默中隐藏着几分不屈,几分自傲。她那种样子,使几个对她耿耿于怀的"红卫兵"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商量着,如何彻底摧毁她的"嚣张的反革命气焰"。一天,她正在扫地,几个"红卫兵"突然冲到她身边,先是一顿毒打,然后用剪刀剪去了她另外半边头发,最后,使出了最新的"绝招":一大桶又浓又臭的墨汁,劈头盖脸从头浇到脚这位变成了"黑人"的女教师,在校园里发出了她一生中从未发出过的惨叫。"红卫兵"们达到了目的,她的自尊被彻底摧毁了。第二天,她没有来,她永远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一方面,一些被人崇拜的人物被蒙上了最神秘的面纱,一方面,大多数人却再也不允许有自己的隐私,似乎所有的隐私都是和"阴暗"、"反动"、"黄色"和"资产阶级"连在了一起。隐私的被揭示和曝光,使无数人失去了做一个正常的人的尊严,很多悲剧也由此发生。
这类故事在当时俯手可拾。
就在我当时读书的中学里,一个平时很受人尊敬的政治教师,有一双亮而清澈的眼睛,平时上课时,他的目光伴随着他幽默生动的谈吐,使学生们着迷。"文革"开始后,他也成了批判的对象,他的一些私人信件突然被人用大字报的形式公开在校园里,这些信件中,有他和一个女教师谈恋爱的内容。这样的信件,在现代人的眼里,也许很普通,但在当时却非同小可。这位教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流氓",再也抬不起头。他成了一个沉默的人,逢人便低着头,目光也变得暗淡无神。后来他调离了这所学校,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在我的记忆中,他那双亮而清澈的眼睛和后来那暗淡无神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痛苦哀伤的象征。
还有更荒唐可怕的事情。
在某重点中学,大字报专栏中贴出了一个女学生的日记,日记中,很真实地记录了一个少女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也有她和男同学的交往时产生的一种朦胧的感情。这是纯粹的私人日记,是一个小姑娘纯洁无瑕的心灵天地,是她对自己的心灵倾诉,是她的隐秘。她的日记"发表"时,被标以"黄色日记",全校的师生都阅读、嘲笑、批判了她的日记。对一个尚未涉世的少女,这样的公开侮辱意味着什么呢?青春的花瓣被粗暴地打落在地,刚刚展开的人生画卷被泼上刺目的污浊。她感到无颜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一个人走到高高的楼顶上,闭上那双已经流干了泪水的眼睛,纵身往下一跳那些活得好好的人,为什么要用自己脆弱的脑壳和躯体去撞击坚硬的花岗岩和水泥呢?在当时,有人说他们是怯懦者,是不敢正视现实、逃避罪责的懦夫;现在,有人说他们是勇敢者,是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抗议迫害的勇士。谁也不能简单地评论他们的死因,然而有一点无法否认,在当时,他们的鲜血,震撼了很多人的心灵,受过震撼之后,这些心灵便会发出悠长的疑问。
我无法不想起那些自杀者。前几年去北京,我一个人走到太平湖边上。这是一个很小的人工湖,但是却它却淹死了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老舍。"文革"初期的一天夜晚,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老舍一个人来到湖边,面对着平静的湖水呆呆地坐了大半夜,最后纵身跳进了这个倒映着星星和月亮的湖。他是一个乐观的人,一个对生活和生命充满了兴趣和爱的人,从他的作品中,人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然而他却不想再活下去,他无法用自己那双写过无数动人故事的手抚平身上的伤痕,无法忍受滔滔人群向他吐来的恶毒的唾沫。我想,他的感觉,和那位被浇了一身墨汁的女教师,大概是一样的。我还想起了傅雷夫妇,想起了靳以,想起了闻捷现在的人们都还记着这些名字,因为他们是有名的作家,他们虽然死去,但作品还在,读者仍可以从他们的文字中看到他们生前的生活和思想。然而他们只是一小部分,在那个年代,为维护自尊而走上绝路的人大概难以计数。我那时居住的地方,门口有一幢大楼,因为大楼里有医院,还有很多互不相关的机构,人人都能走进这幢大楼而不被盘问。这幢楼,在当时曾经非常出名,并不是因为楼里有医院和机关,而是因为有很多人走到那幢楼上跳了下来。我亲眼看到过跳楼者从楼上跳下来,亲眼看到过其中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我的注视下死去。我无法救活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自杀,但我始终相信,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犯了死罪的。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在我的注视下死去的年轻人,记得他那苍白的脸,记得他仰望着天空的悲怆绝望的表情,记得他的血他们的名字,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汪洋中,早已被后来的人遗忘。但是,他们的血,他们的眼泪,他们临死前的叹息和呻吟,却不会在人类感情和理智的史书中消失。
我想,人类文明时代的一个重要标志,应该是对人的珍惜,对生命的珍惜。如果连这点都没有,人类的文明便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
五
那是一个标榜理想和信念的时代。在当时,这理想和信念非常具体,是"无限忠于"、"坚决执行"、"誓死扞卫"跟在这一连串动词后面的,是具体的人。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去为一个人奉献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而他们对这个具体的人其实了解得并不具体。这是什么?是盲从。盲从是决不可能走进理想境界的,盲从者的行为,其实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成千上万的盲从者聚集在一起,将是一种能破坏一切的可怕力量。就像非洲的角马,成千上万头角马在原野和丛林中狂奔时,可以踏平一切,摧毁一切。连勇猛的狮子和虎豹也会被它们践踏至死。但是这些角马并不知道自己将奔向何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集体狂奔中,会产生怎样的破坏力。它们的狂奔其实没有目的地。可悲而又可怕的角马!
当时,有一个奇怪的矛盾现象。一方面,号召人们蔑视权威,打倒权威,不管是政治上的权威,还是学术上的权威,通统都要打倒,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一方面,舆论却同时铺天盖地地宣传着权威,命令人们"绝对服从","无限忠于","誓死扞卫"。一方面,舆论铺天盖地宣扬着无神论,所有与"神"和"上帝"有关的事物都被送上了审判台,被扫进了垃圾堆。那时侯,几乎中国所有的寺庙和教堂都受到了"革命"的扫帚的扫荡,千百年前的古老佛像被人套上了绳索拉倒在地,教堂里的圣像被砸得稀烂,最有意思的是上海徐家汇天主堂上的两个尖顶,竟然也被"破字当头"的造反者们削平了。几乎在这同时,北京的"红卫兵"正在砸毁可以被砸的一切代表"封建"和"资产阶级"的牌楼和建筑。如果不加限制,他们也可能把故宫和颐和园夷为平地。全国各地,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打砸之声,一座"千佛山",一夜之间可以被砸得变成"无佛山",而这样的千年古佛,如果是现在,被盗走一尊,就可以是轰动全国的"大案要案"。当时,举着"造反"和"革命"大旗的人们,手起锤落时决不会有半点犹豫。没有人会面对着这些古佛想到艺术和文化,它们只能代表落后、迷信和反动的偶像,必须铲除干净。然而,于此同步的是,一种比传统意义上的"上帝"和"神"更为高大神圣的"伟人",一种比"上帝"还要上帝,比"神"还要神的偶像,正君临中国的大地。
我们都无数次高呼过"万岁"和"万寿无疆",无数次"早请示"、"晚汇报"、无数次为一句"最新指示"的发表而彻夜欢庆,无数次高举着红色的语录走向街头而这一切,就是当年中国人狂热和激情的源泉!
对个人的崇拜,如果发展到了极端,那就比对神灵或者上帝的崇拜更为可怕。神灵和上帝都是人类自己造就的,他们有了既定的模式,在那里安部就班地安抚着无法自救的灵魂。而当现实中的个人被大众当做神和上帝迷信崇拜时,后果就很难预料了。二十世纪的人类,对此应该深有认识。然而,在前车之辙中,不断有新的"后车"重新陷进去。这是为什么?
回顾一下个人在"文革"中的处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人说,在"文革"中,没有个人意志,只有服从,只有紧跟,只有随大流。这其实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每个人,在那个时代,都会有他的经历和体会。在这场"革命"中,有的人专门整人,有的人被人整,有的人既整人又被人整,有的人为了不被人整而拼命去整人这样的角色,我们没有少见。然而更多的人,是做看客。
是的,我无法忘记那些凶暴的喧嚣和专横的行为,无法忘记那个年代丧失人性的种种惨状。我更加无法忘记的,是面对着粗暴和残忍时那些麻木的目光,那些看客们的目光,而看客的数量,是如此众多。看客的围观,犹如观众看戏,有人看,演戏的人在台上就会愈加亢奋。而看客们的参观,使行凶者更加兴致勃勃,更加肆无忌惮。看客,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帮凶。
为什么有那么多麻木的看客?麻木又是怎样造成的?
在"文革"中,大多数人都做过看客。看客的心情和反应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痛心疾首,有的人摇头叹息,有的人无动于衷。看得多了,那些痛心疾首的,也许就会轻轻叹息一声了事,那些摇头叹息的,也就渐渐变得无动于衷,而那些无动于衷的,就只剩下麻木了,麻木地听,麻木地看,麻木地做一切事情。依次类推,麻木的人群便越来越众多。这样的说法,似乎有点危言耸听,但是不无道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景象。
在那个时代,我也是看客中的一个,一个年轻的看客,一个困惑而又无奈的看客。面对暴行,面对疯狂的人群,面对焚烧珍宝的火光,我愤怒过,也困惑过,看得多了,竟也渐渐不以为怪,至多竭力躲避而已。开始的时侯,也许在心里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是非和价值的尺度,到后来,一切都麻木了。麻木的根源是什么?是人性标准的丧失,是同情和怜悯心的消隐,是自我保护意识的无限制膨胀。
一个民族,如果是麻木的一群,是没有独立思想和见解的一群,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不错,这是一个不堪回首的时代。不堪回首,是不是就不必回首了呢?当然不是!只有愚昧,或者别有用心,才会叫人们忘记这段历史。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全世界都在大张旗鼓地进行纪念活动,纪念活动的最为重要的方式,就是回顾历史,重新展览法西斯的罪行,展览战争带给人类的苦难,展览正义战胜邪恶、光明战胜黑暗的过程。这样的回顾和展览,决不会使人类对自己的前途丧失信心,而只能使人类更珍惜和平,珍惜生命,珍惜自由和生存的权利。这样的回顾和展览,也是警告所有妄图让法西斯阴魂复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块土地会容忍法西斯细菌重新繁殖。因为,人类已经见识过这类细菌繁殖的结果。对这一点,人类几乎已经形成了共识。在南京,我参观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我看到过年轻的日本人面对着中国人的白骨痛哭流涕,他们在替他们的前辈犯下的罪行忏悔。尽管在日本,还有人不愿意承认他们当年对人类犯下的滔天罪行,但是面对着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血淋淋的事实,他们的声音显得滑稽而虚弱。
我想起一个南美洲的神父,他年轻时曾经是一个法西斯的信徒,后来却成了一个以揭露残暴、阻止暴力为终身目标的和平斗士。记者采访他时,问起他年轻时的那段法西斯情节,他毫不隐晦。他说:是的,我曾经信奉过法西斯主义,但我后来发现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也看到了法西斯分子对人类干了些什么。我醒悟了,走上了另外一条路。如果需要,我可以一千遍一万遍地向人们回顾我当年的错误和耻辱,我会用我的经历告诉人们,法西斯是多么可怕,你们千万不要再让这魔鬼重新降临到我们的生活中来!我还要告诉人们的是,在很多人的灵魂深处,依然埋藏着法西斯的胚芽,一旦有气候,这些胚芽还会钻出地面!
对"文革"态度,有些人真应该学一学这位心怀坦荡的神父。知错,知耻,然后才可能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未来。"文革"这样一场规模巨大、失去理智、践踏人性的荒诞"革命",为什么能在古老而又辽阔的中国轰轰烈烈地蔓延?因为很多人的灵魂深处,埋藏着非人性的可怕胚芽!谁能说,这些可怕的胚芽,已经从中国人的灵魂深处根除了呢?
中国人曾从迷信神灵的时代,回到了无神的时代,又从无神的时代,进入把人变成神的时代。现在怎么样?有人说,云游在外的八方神灵现在又纷纷回来了。只是他们穿上了现代的时装。此说有点幽默,有点开玩笑的意思,但是对世人不无警示。
去年,我的一个远方亲戚,一个憨厚朴实的工人,他来看我时,很自豪地告诉我,他在练一种功,照他的说法,他练的这种功可以使他超越现实,进入神仙的境界。说起创立这种功法的那位"大师",他的表情中充满了虔诚和崇敬。他深信不疑,这位"大师",是上帝派到人间传播真理和福音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所信仰的这种功法,也没有听说过他所崇拜的那个"大师"。对我的孤陋寡闻,他感到惊奇。他很遗憾地说:"可惜我不能辞职,否则,我真想跟他一起云游天下去布道,去传播我们的理想。"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这样的盲从和宗教激情,使我感到似曾相识。在中国,时下还有多少这样广纳信徒的"大师"呢?如果我们整个民族都被这种盲从的激情笼罩,又会发生什么?
此时此刻,让我们重新来回顾荒诞的"文革",品味其中的曲折跌宕,对比时代的异同,也许有人会心有共鸣,有人会大吃一惊,更多的人,会对现实中的种种现象产生很多思索。我想,不管这样的回顾反应如何,大概总是好处多于坏处的。
六
那还是在苏联刚解体之后,有一次接待几个俄罗斯作家。在上海作家协会的东厅,我们交谈得非常融洽。这是几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作家,其中有几位写过很出色的战争题材的小说,他们写的战争,当然是反法西斯的卫国战争。他们也很有兴趣地询问了中国的"文革"。听说我们这些年龄的作家大多写过"文革"题材的作品,有些人因为这些作品成名。一位苏联作家笑着对我说:"看来,你们这些作家,应该感谢'文革',因为,如果没有文革,也就不会有你们的文学作品,也就不会有你们这些作家。是不是这样呢?"我当时心里一震,我们应该感谢"文革"?感谢什么?感谢它扭曲了那么多的灵魂、毁灭了那么人的生活?感谢它给了我们创作的素材?还是感谢它使我们成了名?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我想了一想,给了他们这样的回答:"如果你们这样认为的话,(www.90yd.cn)我是不是可以说,你们这辈作家,应该感谢德国法西斯,如果没有德国军队入侵,没有卫国战争,也就不会有你们这些作家。你们是不是感谢捣毁了你的家园的德国法西斯呢?"苏联作家们愣了一会儿,结果大家都无言地哈哈一笑了之。这笑声里面,内涵很微妙。不过我相信,没有一个苏联作家会对我的提问作肯定的回答。
对于人类来说,历史是一面镜子,也是一笔财富。镜子可以照脸,使你的脸面不致被陈旧的污浊覆盖;财富可以成为走向未来的盘缠。历史的内容中,有光荣的胜利,也有耻辱的失败,有欢乐和幸福,也有祸秧和灾难。早已成为历史的"文革",对于当年的中国人来说,当然是灾祸。对一个民族来说,过去的灾祸,也可能成为财富。因为,经历了这样的灾祸,人们就会记取教训,设法不再让这样的灾祸重新侵袭我们的生活。
中国人,珍惜这笔历史的遗产吧!
1995年10月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