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写作的自由
在谈论这个关乎文学的生命的题目之前,按照小说家的习惯,我先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绝非虚构,而是我自己。
在写作之前,我从事绘画。那时我读过大量的书,但从未想过进入文学。我对自己的一生的安排是用色彩呈现心灵。但是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愿望的只能是命运。
1966年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降临中国。我的一切从现实到理想全部被摧毁。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发生恶性的骤变。我不能再画画,因为那时任何个性的艺术活动,都会成为飞来横祸的根由。我的故事,包括我要谈论的题目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年深冬的一天,一个大风大雪之夜,有人敲我的门。原来是位老友。他在市郊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文革"开始后,他在牛棚里被关了半年,昨天才放出来;他的脑袋像干瘪下来的果子,完全变了模样。在这半年里整他的人全是他的学生。天天逼他交待"反动思想",拷打用刑自不必说,最残酷的一招是监视他的梦话。由于那些整他最厉害的几个学生偏偏都是平日与他最贴近的,所以知道他有说梦话的习惯。他们每天夜里轮流值班守在他的床旁,等他睡着后将梦话记录下来,白天再追问这些不知所云的梦话的"反动动机"。搞得他不敢睡觉,最后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身体彻底地垮掉。那天他把我家里的烟全都抽光,神情痛苦之极。忽然他瞪红的眼穿透浓浓的烟雾直视着我说:
"你说,将来的人会不会知道咱们这种生活?这种处境?如果总这样下去不变,等咱们都死了,还不是靠着后来的作家瞎编?你说,现在有没有人把这些事写下来?当然这么干太危险,万一被发现就要掉脑袋,可是这对于将来的人总有意义"就这样,我拿起笔开始了我的写作。
我要做的首先是把现实、把周围的人的故事如实地记下来。当然我必须绝对保密,我的妻子也略知一二而已。我把这些会使我家破人亡的文字写在一些很小的碎纸块上,然后藏起来。比如砖底、墙缝、烟囱孔、衣柜的夹板等等自认为隐蔽的地方。或者一张张用糨糊粘起来,外边贴上毛主席的语录或"文革"宣传画挂在墙上。但藏东西的人反而会觉得自己这些地方最不可靠。于是,在这些年里,我一边写一边把藏起来的纸块找出来再藏。有一天,我参加一个公判大会。被枪毙的人中间有一个就是因为秘密地写了一部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小说。那一次,我真的怕了,回家后将那些埋藏在各处的纸块尽可能地找出来,撕成碎末,在厕所里冲掉。只将极少最重要的用油纸包好,塞进自行车的车管里。此后我开始又担心我的车丢掉。
这样过了十年!1976年中国北方的唐山大地震波及我的城市。我的房子塌了。在清理废墟时,我竟发现不少那次没有处理干净的纸块,正当我害怕别人也会发现这种可怕的纸块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
你们一定认为我会说,我从此写作自由了。我要说的恰恰不是这个。我要从这里谈谈我对写作的自由的看法。
我的经历有点奇特。因为我是在写作自由等于零的时候开始写作的;我不但没有读者,反而像犯罪那样怕被人看到。我写了至少一百万字,非但没有一个字发表过,反而要把我写的人物换上外国人的名字,上边还故意署上外国作家的名字,如亨利希·曼,纪德,安德烈叶夫等等,以便一旦被人发现就解释为外国文学的手抄本当然这想法既幼稚又悲哀;可是回忆那种写作,我却真正的享受着写作的自由。我不被任何势力所强制,不服从任何人的意志,也没有丝毫商业目的。尽管我身在绝对的思想专制的时代,我的环境充满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感,但一旦拿起笔来,我的精神立即神奇般进入了绝对自由的境界。我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情感与思想;我还感到了一种庄严的历史的使命与责任,写作的心态无比虔诚和圣洁,以致常常忘了外部环境的残酷。
我由此感受到,写作是一种灵魂的自由,是人类一种伟大的精神行为。自由注定是写作的本质。自由对于写作是与生俱来的。我们选择了写作,实际上就是选择了自由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表达。然而自由不是空泛又美丽的奢谈。只有面对着束缚与禁锢,自由才是有血有肉,有声有色,才显示出它高贵的价值与神圣的必要。所以自由的光芒总是散发在它被争取的过程中。再进一步说,写作的自由有两层含义,一是外部的环境的自由,二是内心的自由;作为写作本质的自由首先应该在写作者的心里。
那就是,在任何(www.90yd.cn)条件下都为自由而写作,放弃这种意义的写作,写作就是制造文字的垃圾。
然而,自由的对手不一定像强敌一样总站在对面。
比如对于当前的中国文学来说,外来的强迫性的文化专制已不复存在。但市场的霸权同样可以泯灭精神的自由。专制是写作面前的一堵墙,市场却在我们四周布满诱惑的歧途。因为,市场要把你的每个字物化,还要随意在你心灵中寻找卖点,一句话,它无时无刻地在招徕你,改变你,改造你,使你逐渐变成可供消费的商业形象。
可怕的是我们的文字必须进入市场。写作的自由受到极大的威胁与困扰,而且在消费社会里这威胁又是不可改变的,永远存在的。我们是不是已经感到,只有放弃这种写作的自由才是最容易的?人类正在走向一种困境:它所创造的一切方式,都带着难以拒绝的负面。于是,自由与否的关键,更加不决定于外部环境和外部条件,而取决于我们自己。
从广义上说,外部环境从来不会是充分自由的,充分的自由只能保持在我们的写作中。
因此,我想说在今天如果我们能够享受到自由的写作,那一定也是在扞卫着写作的自由。